1
陽曆年一過就進了臘月門。臘月天天寒地凍的，西北風像刀子，做啥也伸不開手。這時，外出打工的人都跑了回來，熊瞎子蹲倉似的貓在家裏，直到日頭晃出來舔幹白霜，婆娘將飯做好了，這才磨磨蹭蹭地爬起來，吃了飯無事可幹，就成群結隊地聚到朝陽處，打牌下棋，喊叫聲能震破人的耳朵。
孟誌遊沒這個福。今天一大早，他頂風趕到鄉政府參加全鄉年度工作總結會，聽書記坐在主席台上作報告。書記口若懸河地說了兩個小時，把鄉裏的工作吹成一枝花，好事像三月的桃花，一嘟嚕一嘟嚕的，爛事隻字不提。孟誌遊想，你這一屆工作剛開始，就窗戶口吹喇叭，大家都用這種思想幹工作，老百姓哪天才能翻身喲！書記作完報告，鄉長武德真坐上台補充幾句。武鄉長實在，講話丁是丁卯是卯，不搭花架子，一二三四地交待著幾件急需辦的事，還一個村一個村讓支書當場表態。最後一件是計劃生育檢查的事。武鄉長拿眼在會場裏踅摸，不需一一回答，專要小孟村支書孟誌遊表態。在那種場合，孟誌遊不好充孬，一雙手將胸脯拍得咚咚響，說武鄉長你把心放在肚子裏，伸直腿睡大覺，出了問題你立馬斷我的後路！武德真要的就是他這句話。為他這句話，武德真中午將他請到家中，實實在在地敬他幾杯老酒，孟誌遊感動得直想流淚，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下午回來，孟誌遊沒有回家，直接到村部，和計劃生育副村長郝仁源、治保主任胡德海商量。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三個人在一起也沒費多大工夫，檢查的事就安排個八九不離十。後來又七扯八拉地將年前幾件急需辦的事情掰手指數說數說，幾個人才散去。
臘月天日頭短，走出村部時日頭還在村西的樹梢裏晃悠，一眨眼就不見蹤影。孟誌遊回到家，妻子方梅蘭正鍋上一把鍋下一把地忙做飯，見了他滿臉不高興，她說，一整天不見個人影，眼瞅著就放假了，你也不給孩子寫封信交待交待，路上人多，叫他們互相照應，注意安全。孟誌遊醍醐灌頂似的連連點頭，說你放心，吃過飯我一定寫，明早寄出！孟誌遊生得高大黑粗，走路帶風，侍田弄地手巧得像個繡花姑娘，叉耙掃帚揚場鍁，老牛木梨疙瘩繩，耕耙鋤薅樣樣在行，可一捏起筆腦瓜子就發脹，給倆孩子寫信寫一張撕一張，滿肚子的話就是落不到紙上。孟誌遊唉聲歎氣，磨巴到小公雞叫了頭遍才寫好一封，另一封不想再動腦筋，他將收信人的名字換一下，照葫蘆畫瓢地重抄一遍，算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事情。爬到床上，孟誌遊又想信的內容，當交待的事一件也沒有拉下，這才攤開四肢放心地睡。卻睡不著，腦子裏又想起檢查的事。這事不能馬虎，得想周全，自己後半生全壓在這上麵呢。他這裏那裏地亂思謀，不知不覺天已麻麻亮。孟誌遊有早起的習慣，不像方梅蘭，還沒到五十，磨磨蹭蹭的卻像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孟誌遊三把兩把穿整齊，把雞放了，牛羊喂了，還抓起掃帚刷刷刷地將院子清理一遍，她才眼眵拉拉地趿著鞋出來，一邊扣紐扣，一邊往灶堂裏填草做飯。孟誌遊吃過飯碗一推拔腿就走，裏裏外外全摜給方梅蘭一個人。閑時還好，忙時方梅蘭就吃不消，年輕時落下的腰椎病就會犯，痛起來齜牙咧嘴的連翻身都困難。孟誌遊再要走她就不幹，說你別幹這受罪官，盡惱人，還是做平頭百姓好。孟誌遊翻翻眼說，你當我想幹啊，縣令才七品，我這村一級的小幹部充其量算九品。孟誌遊說的是氣話，但工作還是盡力做的。
孟誌遊做村幹部到眼下剛滿一年。過去的支書、村長因為計劃生育沒抓好，生二胎的多，縣裏抽查時露出馬腳，書記、鄉長一發怒，就將兩個人的職給擼了。全村千把口人，本來這裏偷雞摸狗、拐賣人口、賭博打架等等爛事就多，如此一來，一些刁民乘機添亂，搞得一村人嗷嗷亂叫，惶惶不可終日。書記派武德真到村裏現場辦公，又是調查摸底，又是民意測驗。搞到最後，孟誌遊就成了替罪之羊：支書、村長二職一肩挑了。孟誌遊清楚基層工作的難處，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計劃生育、兩金兩稅、農田水利、社會治安……盡是難纏事。自大隊改成村民委員會以後，支書、村長就好比以前的生產隊長，大小事必須上前，當麵鑼對麵鼓，真刀真槍地幹。組長倒是閑下了，遇到頭痛惱人事，他們隻負責帶路和通報情況。本來幹群關係就不好，遇事老磕碰，再加人際關係複雜，所以多好的人做幾年村幹部，背後都會遭人指脊梁骨。孟誌遊年近半百，經曆的事不算少，以前雖未做過村、組幹部，但他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一開始，孟誌遊咬緊牙關，怎麼也不鬆口——他想自己已是黃土埋到胸口的人了，日頭甩西，前麵的路也沒多長，還能有多大發頭？不如安安穩穩地種幾畝田，養養牲畜，隻要勤快，日子未必比當幹部的差。再熬巴幾年，兒子小虎、女兒小勤大學畢業，他就可以四腳朝天享老福了，還去操哪門子心？後來禁不住武德真優惠條件的誘惑。武德真當著眾人的麵說不要孟誌遊多幹，隻要他能摘去小孟村計劃生育後進村的帽子，就讓他去鄉計生辦工作。孟誌遊不動聲色，他悄悄到鄉裏打聽，人家告訴他計生辦真的需要人手，許多人四處找關係，請客送禮，削尖腦袋往裏鑽，武德真就是不鬆口。孟誌遊摸到實底兒，就想攬下這個活，使勁幹他一家夥。但孟誌遊又怕到時候情況發生變化，他忙到最後落個貓銜豬尿泡空喜歡一場。孟誌遊有的是辦法，他用激將法將武德真的軍，說武鄉長你口說無憑，白紙黑字立字據我就幹。武德真心裏琢磨，全鄉就數小孟村爛事多，自己花幾天時間泡在這裏，你孟誌遊要是不幹，掰手指數數，全村還真沒有第二個人能騎得住這千把口人的村子呢，於是就順坡下驢地滿足了他。孟誌遊拿到武德真親手寫的便條，一字一句瞧個仔細，這才疊好裝入口袋。武德真見他這副認真樣，就說我不給你寫條子，你也應該好好幹。你想啊，全村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你，這也說明你人緣好，得民心。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我相信，你有這麼好的群眾基礎，一定能把小孟村的工作搞上去！說到這裏，武德真還伸出指頭戳一下孟誌遊的腰，說，全鄉沒有一個人有你老孟的腰杆子硬實！孟誌遊兩眼亂瞅，不知武德真說的啥。武德真就說你一兒一女都成材了，這在全村乃至全鄉也是鳳毛麟角，獨一無二，這說明什麼？說明你教子有方，治家有道！一個教子有方、治家有道的人出來當幹部，這也是民心所向。說到孩子上學，武德真問孟誌遊負擔重不重。孟誌遊一聽，兩手一攤，苦著臉說都累瘟了，他和方梅蘭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省下的錢也不夠倆孩子花銷。見孟誌遊訴苦，武德真笑笑說，好你個老孟，得了便宜還賣乖！孟誌遊眨巴眨巴眼說，我沒有啊，武鄉長你可不能冤枉老實人！武德真說，你不老實，一肚花花腸子，還跟我玩激將法！武德真一揭老底，孟誌遊就不好意思，本來臉就黑，現在是黑裏透紅。武德真繼續點撥他說，做上村幹部，家裏家外兩不誤，每個月還有補貼，正好寄給孩子用。孟誌遊隻想到村幹部的難處，倒是忽略了後麵的好處。本來聽武德真那一番奉承話，孟誌遊已決定好好幹，如此一來，他又怕夜長夢多失去到手的好事。孟誌遊兩眼瞅緊武德真，亮明自己的態度，他說，武鄉長，我明天就上任，不幹出樣子來不去見你！武德真笑笑說，這還差不多。說後滿意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