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
父親是一位間歇性精神分裂症患者,我很少直呼這種病名,隻怕有損父親的形象。在我的家裏“瘋子”一詞是眾人避諱的,隻怕觸動父親心中那根感傷得弦。然而年少時的我幼稚得叫人汗顏,不但不知道感恩,反而把父親的病情看作是自己無法抬頭直麵人生的理由。我總是在心中最隱秘處把父親藏匿,小心翼翼地。
我不知道父親的病因。母親說,他在一座深山老林裏日夜勞作幾個月後的某天夜裏突然就精神失常了。在父親心中一直有道坎,他無法輕易邁過去。無法邁過去的坎在特定的環境作用下演變成心中的魔,那魔操縱了父親的言行。
父親在一個開始寒冷的時節發病。隨著父親病情的加重,天空也發病,慘白著臉,陰森可怕。出生不到一周歲的我是父親心中的暖爐。他抱著我、親著我,給我講述闖蕩天南海北的艱辛,夜宿深山老林的恐懼。他囑咐我學會堅強,受外人欺負不哭泣,挨家人打罵不求饒。父親曾經抱著我從二樓的窗口跳下去,在山岡山嶺間來回奔走,不論別人怎麼懇請,他就是不肯把我交出去。叫家人難以想象的是父親從沒把我摔傷或者弄哭。我想,那時候的父親是一隻樹袋熊,我在他臂彎構建的育兒袋中,狂奔急走。但是我毫不知曉心魔在離我咫尺的地方一天天長大,父親的神誌是它的奴隸。
父親第二次發病是在很熱的季節。我和弟弟中考後,全家人在等待結果。被等待的是當時我們全家認為世界上最有價值的兩張紙——通知書。一張被期待著郵寄給我,一張被期待著郵寄給我的弟弟。備受期盼的那兩張紙,像蝴蝶一樣飄飛在母親的夢裏、我的夢裏、弟弟的夢裏。父親沒有入夢,他徹夜不眠。蝴蝶一樣美麗可愛的通知書沒有飛進我們家窗口,而是飛進了幾個同學家的窗口。我和弟弟被拒絕在中專院校的門外,父親的夢破碎了。父親又一次像蝴蝶般飛出了窗口。父親在囈境中狂奔不止。父親在狂奔中的囈語都與我和弟弟的中考成績有關,關鍵詞是“降分”“三分”。“三分”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疤痕,我站在以它為界的中專院校門外哭泣,同時承受著麵對父親的巨大愧疚。
父親受病魔的控製將近一個月後,毅然站立起來。他到山岡山嶺間挑選竹子,在細碎的竹條子上編織著更大的夢想——大學夢。我的祖祖輩輩可是沒有一個人上過大學的,但父親隻相信自己篾刀鋒芒的力量。
父親是追夢的人,族人都這麼說。父親是篾匠,編得一手好竹席,他編製的竹席是人們夏季裏外出時表達友誼的饋贈品。父親編製的竹席走南闖北,有的去了廣州、深圳、海南,有的去了上海、北京、遼寧。父親的篾刀鋒上寄托著兩個夢,他要我們姐弟做他的夢中人,拿工資吃飯。父親在竹子身上的削、劈、刮、拉、編,都是要為我們姐弟點中夢想的穴道。父親一路追隨著我們姐弟倆,把家一遷再遷。先是搬離窩在群山褶皺裏的故鄉,寄居在離故鄉五十多裏的小鎮。那時候我們姐弟倆是初中生。父親的中專夢破碎後,我和弟弟成了高中生,父親又把家搬到縣城。從東門到西門,向我們姐弟就讀的學校靠近,向夢的發祥地靠近。對於我們家的屢屢搬遷,母親有句不太貼切但是很形象的比方:討飯人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