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感到慚愧,這抔黃土,這塊墓碑下埋葬的不僅僅隻是一副骨骸,而是一個暗示,一個質問,一份反思。就在我沉思之際,兩縷白光耀花了我的眼睛,是兩行在墳墓左側呈人字形排列的野薄荷,野薄荷有的高傲的怒放,在等待觀看天上遲來的星宿,有的頭垂胸前,在捫心自問。野薄荷被逼近的寒氣嚇得瑟瑟發抖,卻仍然執著地赤裸著雪白的身子抵抗刺骨的寒氣,慢慢地,消融在乳白色的霧靄中。
此時一陣陣清脆的鈴鐺聲在我身後響起,“叮鈴鈴”每一個“鈴”字連接成一條細密的虛線,割破這份嚴肅的寂靜。兩頭黃牛一前一後,母黃牛有規律地啃食土埂上的嫩草,小牛崽用一雙短短的尖角抵著母牛的屁股。
母牛溫順,憨厚,寬大的嘴唇愛撫一般掠過青草尖,它的黑鼻子碰著土埂上的野薄荷時就趕緊移開了,知道這種小白點不好吃還是怕這小精靈怪罪?它頭也不抬一下仿佛被一股引力永遠地吸在地麵上了,一根鮮嫩美味的南瓜藤沒有逃脫厄運,被它潔白的大牙齒無情地扯得粉碎,盡管南瓜花的五個花瓣組成金杯這貴族身份的標誌。小牛崽一刻不離母牛,在母牛身邊安靜地挑揀嫩草吃。它們依靠本能一刻不停歇地啃著,肚子被青草塞得鼓起來了,還是不肯停下來,你會覺得它們肚子裏除了食物什麼也裝不下,然而不,當它們“啪啪”拉掉土黃色糞便後,便互相蹭蹭腦袋,一塊兒去喝水了。吃草,喝水,喝水,吃草,如此簡單,卻有意義,它們除了自己再不考慮別的了。它們的鼻孔張得大大的,刷的拐到與土埂交叉的一條田埂上。這條田埂遠遠近近散布著著形狀各異的小石頭,石頭堆中,田埂邊緣,一簇簇白色千裏迢聚成一張窄而長的珍珠網。這片田野,甚至整塊秋天的大地,再沒有比它們的家族更龐大的了。你可以在短時間內忽略黃色,褐色;可以忘卻紅色,紫色;可以剔除綠色;但你絕對會在長時間內記住這些圓潤的生命小白點,並為它們震撼,它們中的每一個白點就是我們人生中每一個階段的縮影。我仿佛被其中的一個白點包含進去了,我是包含著我的白點。
雨珠都帶著飽滿而透明的芳香回家了,我也該回了,黃牛已走遠了,像兩朵依次開放的棕色野花隱匿於田野間了。我這才看到穿著一身黑衣服的趕牛人,拿著木棍在離黃牛不遠的地方慢悠悠地踱著步,時不時地朝兩頭牛揮動木棍。他佝僂著腰身,步入了另一片田野,縮小成了田野上的一隻黑色的鳥,不,更像一朵黑色的野花。
我步步謹慎地走過田野,以一個虔誠的客人,一名虔誠的懺悔者,一個虔誠的自我的身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