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猴桃樹枝
父親從山上放牛回來,將背簍上的一大捆幹柴倒進柴房,從背簍裏取出一截幹樹枝,插到籬笆下。
這截樹枝一乍多長,同拇指差不多粗,裹著一層難看的皺巴巴的皮。它的存在,隻是給蒼翠的籬笆添了一截微不足道的枯枝,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汙點。
冬天,籬笆變成光禿禿的了,與那截枯枝沒有兩樣,但籬笆還是要比枯枝高貴得多,因為籬笆比枯枝長得多。
籬笆發芽了,一片片瘦小的葉子像孩子扔掉的碎紙片,那截枯枝也冒出一個芽來,像一顆綠色的塵埃,由點變長,變寬,像一支溫順的魚鰭。葉子比籬笆葉子生得完滿多了,完滿也是一生下來就注定了的。天氣一點一點變暖,枯樹枝葉子一點一點變多,還抽出了細細的藤條,藤條彎彎曲曲地沿著籬笆攀援,攀到菜園裏的柿子樹上去了。原來皺巴巴的皮長滿了棕色絨毛,仿佛一個死去的老者變成一個孩子活了過來。
枯樹枝的枝條早已彎成了一根一根褐色鎖鏈,纏繞住一排籬笆,大扇子班的葉子在籬笆上高高飄搖。誰能想到一截短小的枯樹枝長成了一個綠的王國?
吃晚飯時,我端著碗坐到藤條下,一片圓圓的影子落到我碗裏,把整個碗都蓋住了,是葉子的影子還是太陽的影子?我感覺到碗的重量增加了,我小小的左手快托不住它了。
“就坐到藤下去了,好生等著,明年就可以吃到毛桃子了(彌猴桃)。”父親站在灶房門前,對我笑著,露出了大顆大顆泛著亮光的黑牙齒。
我不相信這麼幾根小藤條會結出毛茸茸的大鴨蛋般的毛桃子。
籬笆年年都是一個樣子,一個高度,一個顏色,而這截樹枝也並沒變大,它的藤隻是變長,沒有變粗,它的葉子隻是變寬,沒有增多。
很多年過去了,那截樹枝同籬笆一樣,我認為,這兩者都是不知道變動的植物,永遠靜止了。
後來當我吃著親戚送來的酸甜的毛桃子時,我又記起籬笆下的那截樹枝,再看它時,它仍然一個樣。它令我失望,它永遠長不大了,我的鼻窩裏酸酸的。
“好生等著,好生等著,明年就結了……”父親對它一直抱著希望,隻要它還長葉,抽藤,他就好生等著。
芍藥
芍藥開花了,在我家菜園子邊上。
大朵大朵深紅色的花像畫師塗在我家菜園邊上的絢爛的顏料。它們顯得有些過分張揚了,它們應該同牡丹,玫瑰一類的開在豪華的園林裏,而今卻競相綻放在我家簡陋的木房前,在這之前,從來隻有星星般的野花環繞在房子周圍。
芍藥花花瓣呈長條形,一條一條一層一層堆砌成碗口的形狀。最後花朵承受不住這華麗的堆砌,“啪”的綻開了。它的葉子有點像野薄荷葉子,葉子邊緣飾著紫紅色,一大簇一大簇托舉著紅花,紅花一落,葉子就落了,兩者永遠同步。路人總會說:“這花兒就像大姑娘。”這花兒確實像大姑娘,它們是從城堡逃到鄉村來的公主。
我們誇芍藥花好看的時候,父親不理會,他隻是滿懷深情的偷偷瞥著它,好像瞥著大半輩子未見麵的初戀情人。他老了,而初戀情人還風姿綽約。
芍藥種是他從鄰居那裏挖來的,當時他挖好坑埋下種時,我以為他種的是紅薯。
“這是給你種的,就像你名兒一樣。”他說。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話的意思,也沒有將此放在心上,也根本不會想到,他會侍弄起花來,在他的生活裏,隻有穀子、玉米、黃豆、紅薯、青菜。
種下去之後,父親隔三岔五就拿著糞瓢從茅坑裏舀出糞澆到種子上,現在枝長高了,花也開了,他還是不忘給根澆糞。
花和枝都枯死了,該發芽時它又會生出新芽,隻要土裏的種不死,年年都會開一樣的花。所有人都已經忽略了它,唯有父親,依然給它澆糞。
每年我暑假回家時,就看到美麗的芍藥花閃耀著灼灼紅光,像一團團火種,以誠摯和激情燃燒在茂盛的季節。它們是畫家畫裏的顏料,是音樂家曲子裏的旋律,也是我文字裏的名詞,形容詞,感歎詞!父親可是不懂這些的,他不懂藝術,然而他卻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