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急躁地重新跳上車,車子搖晃著笨腦袋載我們行了幾十米又卡在路上了,他狠狠踢了車子幾下。這時我卻看到沙路下方不遠處亮著一星微黃的燈光,我們推著車繞過陡峭的斜坡向燈光處走去。
燈光是從斜坡上一家低矮的土磚房發出來的,斜坡背倚著一麵高高的山涯,因此在遠處看來,燈光像是掛在山崖上的。我們敲門,裏屋一陣窸窣的響聲,來開門的是一個微微駝背的身穿深紅色短袖的中年漢子他的衣角拖著一縷薄薄的白煙。漢子在水缸給我們舀了兩大瓢水,從堂屋搬出一條長凳便同我們拉起話來。二哥告訴他車子沒油了,車燈也是壞的,他立即跑進屋拿了一小瓶汽油給二哥,還給了我一把手電筒。
“咋就你一家在這旮旯裏?”我問漢子。
“俺是替別人看煙草地的,沙路那邊兒一大片咧。這旮旯倒還好,就是蚊子多,我今兒剛從縣裏買了蚊香。”由於這裏處在保靖與古丈之間,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個縣。他指指我們來的方向說:“喏,古丈。”
聊了一會兒,我們不願多耽擱,便辭別了漢子。
回到沙路上,車子發出了尖銳的鳴聲,這次真正驚擾到了恬靜的夢鄉。車子像箭一般疾馳,地麵與輪胎摩擦的咯吱聲,嚓嚓聲都消失了,不知是半明不暗的空氣在我耳邊呼嘯而過,還是我在半明不暗的空氣耳邊呼嘯而過。我打開手電筒,一道長長的黃色光束刺破空氣,為我們斬開一條蒼黃的明亮的水路。我向山崖望去,那星燈光仍靜靜地掛在山崖上,像神靈點的聖燈。在幽幽的山穀裏,高高的山崖上,它是為誰而點的呢?燈光漸漸變小,變成一顆觳觫的星星,隨後便隱沒在崖壁裏了。當清晨的陽光灑落在山崖時,會不會照見崖壁上深深鏤刻著的一個圓圓的微黃的印記?
不久,三五點光亮就在沙路下邊的山穀亮起來了,山穀裏就是我們小小的村子。車子的鳴聲越來越高亢,手電筒的光束彙聚成的河流越漲越寬。從村子裏傳來微弱的叫喊聲,是娘的聲音。我在想,娘一定是被鳴聲和手電筒的光束驚醒了,當她仰起頭朝著山崖上這條沙路望過來時,會不會以為我是一顆掛在山崖上的星星?一顆拉長,變寬了的星星。
車子停在了村口,轟的擁上來一群人,有爹和娘、二嬸、大姑、吳大爺,還有村長……他們每個人的眼裏都遊動著兩個光點,像兩顆星星,隻是同我看到的山崖上的那顆星星不同,他們眼裏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在田野上照出了一條金色大道。
“咱村兒出了個大學生,是咱村兒的驕傲咧。”村長說。
“免費上學,出來當老師,以後就有個鐵飯碗了唷,再不愁了。”娘激動地將一張通知書拿到我麵前。
接下來他們像一鍋熱水一樣沸騰開了,我的耳朵什麼也聽不到,我像被罩在一個倒叩的玻璃杯裏,隻看到他們張得大大的嘴巴。
我閉上了眼睛,感到身體像吐絲的蠶一樣在收縮,心也跟著縮成一個紅紅的點。我成了一顆星星,不是畫在黑板上,也不是寫在紙上,而是高高地懸掛在山崖上——作為夜空的一個縮影俯照著大地。
注:發表在《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