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啞巴不隻一次追著小燕打,我在田埂上遇到她時也是提心吊膽,但她一次也未對我顯出仇恨來。母親說不用怕啞巴,啞巴母親跟我一個姓,因此啞巴不會傷害我。若我不姓陳,她是不是也把我列入她仇恨的範圍?可我偏偏姓陳,這輩子注定我與啞巴成不了仇人,也成不了友人。除了她母親,她與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成不了友人。除了小燕家,她與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成不了仇人。一個啞巴的世界就這麼大,就這麼小,小得五個手指頭就能丈量出她世界的麵積。
天晴時啞巴總是紮著個蓬鬆的馬尾,下雨時短發披到臉上,我從未仔細觀察過她那張臉,因此不知道她長得美還是醜,她的年齡多大。當她披著頭發時褲管總是啪唧啪唧踩到泥糊裏,半駝的背上貼著濕漉漉的黑長衫,像水牛背上貼著的黑牛皮。她從我家門前走過,繞過門前的兩方方形菜園,向上爬到那所木房去,嘩的似一股水柱從天而降,隻聽得屋後傳來大哭聲,哭聲裏的嗚哇嗚哇像生鏽的廢鐵皮索落落的響。母親說啞巴哭天就下雨,使我想起了母親給我講的小龍女的故事。小龍女躺在桌上大哭天就下雨。但啞巴可不能跟小龍女相提並論,一是她不是神仙,二來她是個啞巴。不過母親說的倒也正確,每次啞巴一哭,天真的就下雨了,比天氣預報要準確得多。我從來沒想過,也許她哭與下雨這二者順序顛倒了,下雨可能排在前頭。當我問母親啞巴因何而哭時,母親說啞巴在鄰村丈夫家受了打罵,所以哭著跑回來了。我這才知道原來啞巴早有婆家了。再根據她的體形來看,她大約三四十歲吧。
一次盛夏時節,我去鄰村的土地裏割豬草,經過一家桃園時,毛茸茸的紅桃子從插上了碎玻璃片的白圍牆上探出頭來,有萬枝紅杏出牆來之勢。園主人見我呆愣在圍牆下便請我進屋去坐,在堂屋裏看到啞巴在一個鋁盆裏洗著桃子。啞巴丈夫家中等家庭,三間木房間壁板裝訂整齊,刷上了亮晶晶的漆,房子後麵砌了兩間石灰粉成的烤煙房。啞巴的婆婆懷裏抱著個嬰孩,咂巴著嘴巴咬一個橡膠奶嘴。我偏過頭瞧了瞧啞巴的眼睛,扁扁的,眼角焉枯凋萎,好像什麼事物都反射不到她眼睛裏去,又好像什麼事物都給她看得一清二楚如同青天白日。嬰孩的眼睛同她一個樣子,隻是眼角白白嫩嫩,眨巴著新生的活力。嬰孩的眼睛在凝視著如同桃子的絨毛一樣的陽光。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啞巴,一天夜裏她同她母親住的那所木房著了火,幸而倆人都住在啞巴丈夫家。她們就從我家屋後,野竹林旁,金鉤樹下搬到鄰村去了。竹林,棕樹都燒焦了大半,唯獨那棵筆直地刺入雲天的金鉤樹毫發無損。以後的每個夏末,深秋,我們又都可以肆意地吃金鉤了。仿佛我們也隻有下霜時才來,所以至今我仍沒有嚐過青澀的金鉤是什麼味道,隻深深地感受到那種一捏就粉粉碎的金色的甜噝噝的味道。
無獨有偶,歌德說一個人遇到的一個人或一件事決不會隻出現一次。我在外婆家探親時,外婆家屋後是一片金鉤林,金鉤樹下的一座二層木房的一樓裏,就捆著個啞巴。她下肢癱瘓,那時連輪椅這東西都沒人聽說過,她家人用兩條撕破的布片將她捆在高椅子上,椅子抵在牆壁上。我同姐姐去看她時,她就揚起兩隻手在空中亂抓一通,還偶然地抓成一整個肥嘟嘟的圓,結果什麼也沒抓到。然後歪著嘴嗚哇嗚哇在我們麵前哭起來。她父母倒也是疼她的,悉心地給她喂飯,抱她拉屎拉尿。而這一切於她無增無減,隻不過讓她得以繼續捆在椅子上嗚哇嗚哇。她既不能說也不能動,我家屋後會走路的啞巴該比她幸運吧。其實對於痛苦到一定程度的人,多一份痛苦少一份痛苦並無增減。對於麻痹到一定程度的人,多一份麻痹少一份麻痹也並無增減。我覺得該為這位捆在椅子上的啞巴做點什麼,在金鉤林裏撿了一大把金鉤給她,她並不吃,隻是笑,兩顆整齊雪白的門牙笑成了兩滴透亮的淚花。她不難看,長臉小嘴,大眼睛濃眉毛,皮膚閃耀著玫瑰色。約莫二十歲左右。
直到我長大了,長到現在才聽人說我家屋後的啞巴還有一個名字叫“聾哈哈”。她是個啞巴,也是個聾子。
每年的夏末與深秋,有金鉤樹的地方,一串串金鉤都叮叮當當,叮當成沉重的字符:
“我是人類中最無能,最孤獨的人了,得不到愛情和友誼。在這方麵,我連最不完整的動物還不如。可是我卻像所有的人一樣,生來就是為了懂得和感覺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