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當兵是1966年,他跟隨部隊到過贛浙,江蘇,安徽,山東一帶。他們團是七九二零團,團長是朱到亮,政委叫李淮章。爺爺當過五年班長,我問他怎麼當到班長的,他露出一口粗大結實的黃牙,褲管掃過火盆的煙灰,說:“思想進步。”“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跟咱們握過手,周總理問咱打哪來的,咱回答講貴州。”我們老家原本是貴州的,後來遷到了人煙稀少,山高水急的湘西一隅。

爺爺一直到七十年代才退役回到老家耕田種地,他的軍旅生涯也許是他一生最值得回味的一段過往。他隻是一個普通兵,跟千千萬萬士兵一樣,以平凡的身份沉默地履行宏偉的職責,沒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曆史了,時代無限,時間無垠,任何一個人的曆史相對於無限的時間而言都太渺小。我們必然多多少少會忘卻曆史進程中的一些疤痕與輝煌,個體的或整體的,但我們也有理由與義務,甚至以對人類發展的虔敬,來銘記一些人或事。可以關乎整體,也可以關乎容易被忽略的個體。

他回憶起他的從軍時代時眼裏閃爍著清明的淚花,他將最為燦爛健壯的年華奉獻給國家,又將最為安定成熟的晚年施予給一群羊兒。生命的兩端是否平衡,很難說清。

“咩咩……”門前沙子路上的一棵杉樹下搖搖擺擺走來一隻壯碩的犄角彎曲的羊,我想這時他的心裏也許會感到寬慰。但他扯起寬敞的衣袖遮蓋住了臉,“爺,你羊轉來了。”“你莫扯謊,我最大的羊有它幾個大。”我看到了一位老人天真的執拗。“喊你去告大姑來趕羊你不去,你爹跟你二叔關到我不準我出去。”他倚在磚房牆壁上,幾跟鐵欄杆圍著的窗子張著空洞的嘴巴。為防止他隨處走動跌倒爺時常就被關在這間屋子裏,他的內心該同這潮濕的窗子一樣絕望吧。自由,靈活,美好,在這方窗子裏掙紮,掙紮成一個老人迫不得已的順從。

這場大病奪去了他的活力和生存下去的大半希望,他不切實際,不合邏輯的思考在多數人看來是荒謬的,而我卻認同並且同情他的苦衷。我也相信山上正活潑地跑動著一群可愛的羊兒,它們小巧的蹄子跳躍出生命圓潤的光點。隆起的篷鬆鬆的脊背劃成一道又一道純潔的,守望的風景。他深知自己在世已沒有多少時日,除了羊兒已沒有任何東西讓他牽掛,甚至生命本身,他也沒有去留戀。他說死是閻王的命令,抗拒不來的,死是天道,違反不得的。“好孫囡,能活還是活著好些,死了沒得思想了。”

“那你還掛清明做麼子?人死了沒思想了,不得保佑人。”

“當然不得保佑人,做個紀念啥的。”

我確信爺爺在部隊時思想是進步的,也許他並不能解釋思想是什麼。而你我,誰又能解釋清楚何為思想呢?難道僅僅將思想兩個字以標準的漢語說出來就具備思想了麼?他一生一定隻規規矩矩地說過兩次思想,一次在部隊,一次在重病時期,一次在青春,一次在老年。先輩們對於嚴肅莊重的深刻的字眼往往深思並謹記在心,當今人們對此卻任其泛濫於口角,而不是嗬護於心加以珍藏----這筆世界的財富。

他的羊還在山坡上濃鬱的樹叢裏溫柔地歌唱,山頂的寺廟裏響著羊兒脖頸上鈴鐺的聖潔的鈴音。和諧之音升上雲端,載著一個人的希冀與祝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