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空曠的田野同別的水牯牛混在一起時脾氣便不再溫和了。近處或遠處奔來一頭公牛,它空靈的黑眸子便頓時像燃燒了兩把火,直朝著那頭公牛衝去。於是出現兩頭牛爭鬥的情景,兩頭牛打持久戰時兩雙犄角像一把交叉的樹枝,在兩顆牛頭之間生根了。進攻或防守時,則像四把鐮刀交錯砍著拚著,哐啷啷刀與刀切割出清脆的悅音,讓人聽到生命抗爭和進取的聲音。這個鬥牛的場麵也正顯示出湘西漢子血性的個性特征。若來的是頭母牛,它的眼睛裏也會燒著兩把火,隻不過是激情的烈焰。登登登奔跑過去爬上母牛的背,自肚皮下伸出最貼身的武器欲侵犯抓獲的俘虜,但多半不會得逞,不等母牛自己跑開,另一位主人就來拆散這一對了。牛的交配不可大意,主人一定在寨上物色好了哪家的公牛才放心地讓自家母牛接受比一般的高級的交配。其實在這一點上,牛與人又是多麼的相似呢。曠野上寂靜時,聽不見一聲牛鈴鐺的釘鈴聲,它肚子吃足了草也不安心地反芻,隻是在泥塘裏打滾以表示對炙熱的太陽的不滿。最後全身塗滿了淤泥,隻露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在泥堆裏轉動。可太陽依然平靜地按它自己的規矩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大地上的牛,大地上的人。爾後稍不留意它便掙脫韁繩不分方向地亂竄。這就得花費一家人不少的精力方可製服得了它。
製服它之後必會發生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父親將它關在牛欄裏拿著一根手腕粗的長扁擔痛打一頓,一棍一棍地蓬蓬打在它背上,肚皮上,屁股上,頭上,甚至那兩隻崇高的犄角上。從頭到尾,留下了一根一根橫豎錯綜的血紅色扁擔印痕。我的心裏充滿悲傷,它的表情沉靜得同平常一樣,神態也沒有任何改變。眼睛還是那樣一汪泉水,澄澈,映照著我那張憂傷的臉。
後來家人賣掉了這頭強健能幹的公水牯牛,牛販子來牽它時它的兩條後腳緊緊抵在牛欄的門檻上,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左眼角輕盈地落下來,滑落成一串斜斜的彩色氣泡,一捧柔軟的柳絮,一片純潔的白雲,一份深深的情意,牛與人的情意。世界與人也在它的兩隻眼睛裏慢慢凹陷下去,凹成一個平麵,一個點,一個虛無。接著買入的是一頭母水牯牛,同人一樣,人的五官單獨來看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但一張麵容的神態形成一個人特有的容貌,母水牯牛的五官與神態與剛被趕走的公水牯牛極為相似。她的體形也與他的相差不大,我便立即對她產生了好感。將兩頭牛放在一起,也許我也很難辨認得出。這是以假亂真,還是以真換真?
母水牯牛的脾氣與能耐都與先前的牛不相上下。冬天時去牛欄給她喂幹稻草,從她寬大的齒縫間漏出一縷縷幹稻草嚼碎的芳香,那整個冬天,也被芳香浸軟浸柔浸甜了。那時節她產下了一頭牛崽,半夜時分家裏人正在沉沉的睡夢中無人注意,牛崽被夾死在欄板間。那個寒冷的冬天,也似乎更冷更長更澀了。當她懷著第二頭牛崽時不幸發生了,寨子裏發生了偷牛事件,母牛被人牽走了。這成了無可挽回也不可更改的事實,這終歸是她的命運,她或留在我家或被人牽走,或繼續耕田犁地或上屠場做了牛肉,到頭來都是一樣的命運。人也很難操控自己的命運,何況原本就該是野生野長的一頭牛呢。
如今牛欄已拆,成了放打穀機,風車,鋤頭,背籠等農具的偏房了。我卻覺得內心膨脹著空蕩感。牛於我們的作用也漸漸變得微小,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現代化的機器生產。
但無論如何,一個人一輩子能有關於一頭憨厚忠誠的牛的回憶,他將是幸福的。
2013.01.25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