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欲孽深宮(二)(1 / 3)

欲孽深宮(二)

錦繡華章

作者:瀟湘冬兒

上期回顧:後宮大選,虞錦看中入宮不久,出身寒微的采女裴明素。幾番相救之後,虞錦同裴達成幕後交易。虞錦指示裴去博得皇帝的寵愛,而她會利用神秘勢力保裴平安富貴。有了虞錦的幕後支持,裴明素果然從一個小小采女一躍成為人人豔羨的妃嬪。

而故事裏另一個女主角薑陵呢,她的故事同時也在宮外開始了。

薑陵覺得很暖和,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是一個下雪的新年,天空藍澄澄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房子上,她窩在被窩裏,火炕烘烘的暖,母親在一旁訓斥她,奶娘則帶著一大群丫鬟在外間站著,手裏拿著新棉衣,曬了一個冬天的棉花有著很好聞的味道,像是父親書房裏的鬆香。

母親是南方人,即便是訓斥人的時候聲音也是軟軟的,她賴皮地縮在被窩裏,就是不肯起來。結果哥哥跑進來,嘩的一下掀開她的被子,手掌涼絲絲的就往她的胳肢窩裏塞。她討饒地驚呼,門外的陽光灑進來,像是黃澄澄的金子,屋角的火爐劈啪地燒著,紅彤彤的,熏爐裏燃著上好的百子香,有鬆花、盧穗、杏仁,很好聞,聞得人肚子都餓了。

薑陵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好像那裏仍有一雙手在撓她的癢一樣。她輕輕皺起眉,聲音有些啞,有些無力,嗓子也很緊,像是好久好久都沒喝過水一樣,但還是極小聲極小聲地喚道:“哥哥……”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聲音飄落在風裏,輕輕地一送,便消失不見了。遠處的山坳裏傳來了狼的叫聲,幾隻翻找食物的野狗驚了一驚,紛紛抬起頭來,警覺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

無人回應的薑陵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夢中,可是卻也感覺到了寒風的冰冷,她緩緩地縮起身子,手掌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著,雪白的額頭在雪裏輕輕地蹭,像是小狗一樣,低低地喚:“哥哥,陵兒冷。”

“嗷!”

兩隻奪食的野狗被突然移動的食物嚇了一跳,紛紛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她。這地方幾乎和燕都同樣年紀,久在此覓食的野狗們還從沒遇見過這種事情,當下稍稍一愣,竟然嗷嗷兩聲,夾著尾巴逃了。

寒風依舊冰冷,像是能把世間的一切都凍住一樣,荒草長得老高,幾乎沒過了大腿,蒼白的雪覆蓋在草葉上,風一吹過,便被高高地揚起來。兩片雪花嫋嫋娜娜地落下來,落在薑陵的臉頰上,她感覺到冷,越發緊地皺起眉,眼瞼一抖,便緩緩地睜開了。

月亮是細細的一彎,高高地掛在半空上,漫天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散發著或明或暗的光,天空遼闊得好像海子。薑陵平躺在雪地上,一頭長發如海藻般散落一地,烏黑烏黑的,雪白的荒草在她的周圍輕輕地搖曳,風一絲絲地吹著,穿過她濃密的睫毛。她的臉白蒼蒼的,沒有一絲血色,形容消瘦,眼窩深陷,一雙眼睛顯得更大。她就那麼躺在那兒很長時間,一時間好像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身在何處,更忘記了發生了什麼事一樣。

蒼涼的狼嘯從遠處傳來,順著月色,甚至能看到遠方山巔上那隻孤獨的狼影。

她的手指輕輕地蠕動,插入雪裏,像是一隻木偶一樣,一點點地使力。她的動作很奇怪,像是凍僵了,又像是身體的每個關節都破碎了,宛如一個破破爛爛的娃娃,萬幸天氣是這麼的冷,肌肉的感覺都不敏銳了,連痛覺都好像遠離而去。雖然很慢,但她還是慢慢地起了身,慢慢地坐著,然後像是一個八九十歲的佝僂老者,慢慢地站起身來。

天地突然間變得那樣大,風聲嗚咽著吹過來,她的衣服破破爛爛,滿是血痕,一頭碎發也呼啦啦地飛。她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眉目間滿是不知所措的茫然,愣愣地望著,木然地轉頭,然後試著以僵硬的、畏縮的、哽咽的聲音輕聲喚道:“爹爹……娘親……哥哥……”

哥哥——哥哥——哥——

聲音走得很遠,又一圈圈地回蕩過來。荒草叢裏奔過一隻田鼠,鳥雀受驚,呼啦啦地飛得老高,短暫的喧囂之後,仍舊隻剩下薑陵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山包的亂葬崗上。

夜裏又黑又冷,她便一直這麼傻傻地站著,好像除了這個姿勢,不知道還可以如何一樣。

再長的夜,終究還是會過去,啟明星升起,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太陽好似被攏了一層白紗,從地平線下緩緩升起。薑陵覺得有些刺眼,就伸出手掌遮在眼睛上,她的手指蒼白纖細,在陽光下幾乎能透過肌膚看到裏麵的血管。

陽光透過指縫灑在她的臉上,也灑在這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山下的古道漸漸熱鬧起來,有推著大車小車進城的鹽商、菜農和做小生意的小販,揚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土。

薑陵就這樣歪著頭默默地看著行色匆匆的人們,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倦鳥入林,一天又要過去了。

終於,她緩緩地抬起腳,一步一步地挪下山,然後跟著人群,向著那座巍峨的城池走去。

燕都的夜,永遠是一派繁華的。曆經五代英主的經營,這個國家如今已是如此的強大,幅員遼闊,四夷拜服,國力興盛,萬國朝拜。由北向南貫通的大興街上,聚滿了形形色色的遠方來客,各種方言,各種種族,各式各樣的衣服,各種各樣的宗教,如果運氣好,甚至還能看到白皮膚藍眼睛的外邦人穿著燕人的服飾,徜徉在光怪陸離的街市上。

這是一座包容性極強的城市,也是一座掩飾性極強的城市。所以,在歌舞升平的背後,在富麗堂皇的背後,是路邊的死骨,是街角的殘屍,是明日清早就會被清理幹淨的餓殍。

並不奇怪,這就是燕都,有著至高無上的貴,也有著無以倫比的賤。

薑陵一身血衣,披頭散發癡癡傻傻地走在大街上,過往的行人無不側目。有些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見了甚至被驚嚇得哭起來,於是便有凶狠的家丁上前來毆打這個肮髒狼狽的可憐女子。

薑陵吃痛,驚慌地開始逃。她沒有穿鞋子,光著腳跑在街上,也不覺得如何疼。她跑得飛快,像是背後有惡鬼一樣,一轉眼就消失在曲折黝黑的胡同裏,家丁們不敢再追,就罵罵咧咧地散了去。

薑陵的腦子一片混亂,事實上從醒來開始,她就一直是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不知道自己是誰,隻是茫然地走,原本是跟隨著人流,可是如今,卻隻敢尋找偏僻的地方才能覺得安全。路邊有孩子放鞭炮,嚇得她急忙躲起來,直到孩子散了,她才畏畏縮縮地出來,沿著牆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夜裏越來越冷,身上的傷早已疼得麻木,她無知無覺地走著。走過安定門,走過前蘭苑,走過紫霄王鼎,走過忠玉門,終於,繞過了層層街市,來到了一條僻靜的長街。

夜風吹過來,卷起地上的枯葉,相比於別的地方,這裏顯得有些僻靜。滿地都是枯黃的葉子,在地上淩亂地打著轉,天空仿佛滴了墨一般透出森森的黑,月亮隻是彎彎的一條,灑下極細碎的光。長巷的盡頭是一處宅院,並沒有如何破敗,隻是在門板上貼了兩道封條,便是這兩張紙,就讓止不住的寒意如隆冬的積雪一樣傾斜而出。門前的地上斜放著一張牌匾,已然斷裂,上麵森勁有力的“薑宅”二字,已經被踏上了無數的腳印。

薑陵走過去,手指顫抖著,微微用力,大門卻紋絲不動。一把森冷的鎖頭鎖住了她前進的方向,也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刀一樣割斷了她未來的路途。

“爹爹——”

她輕聲地喚,聲音如從極遠處飄來的笛聲,嗚嗚咽咽,在大風中若有若無。

“娘親——”

她的眼睛漸漸紅了,心裏突然間那麼著急,就這樣握緊了拳頭,極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門板上。手指處剛剛結痂的傷口又再崩裂,滲出猩紅的血來,她尖叫著推攘著,一遍一遍地大聲叫道:“娘親!哥哥!我是陵兒啊!開門啊!我是陵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