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魅?畫顏
千尋·前世之旅
作者:葉笑
我要變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個最美好的時刻遇見他,再讓他愛上我,為我化一輩子的妝。
——寧惜時
楔子
“蕭顏死之前,我曾去看過她。她說她雖然死了,但你要的酬勞已經給了你,生意就得做下去。這是她的臉,她想要你把她的臉,換給一個叫寧惜時的女人。”
上麵壓著他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瑩白修長,宛如玉琢。我的目光越過他的手,看見他手下的那個木盒。那木盒約比人臉大些,上刻鬼魅魍魎,我一眼便認出這是畫皮師用來保存人臉的盒子,便沉下臉來。
“寧惜時是她兒時的玩伴,蕭顏說她這一生沒為她做過什麼,如今死了,便想將自己的臉給她。至少……讓她丈夫對她好一點。”
我是一個天命師。維護天命,能通陰陽,擅治各類奇病,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職責本是維護世界平衡,在它出錯時修護它,但偶爾也會依靠這些能力賺些外快。
蕭顏是我上一位主顧,她向我求一味藥,可惜我未來得及給她,她便死了。但她仍舊把酬勞請人送來給我,來的人是我的師兄墨染,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還有這個裝著她臉皮的木盒。
“還有,”墨染繼續道,“蕭顏說,不要告訴寧惜時這張皮是她的。不然寧惜時不會要。但她的確需要一張臉。”
說著,師兄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一張好看的臉。”
“嗯。”我點了點頭,隨後抬起來看麵前正靠著牆看著窗外夜雨、有一口沒一口喝著小酒的師兄,收下盒子,站起身,拿起我旁邊的雨傘,“明白了。”
【1】
寧惜時,德王蘇子城的正妃。本來隻是一個五品小官的庶女,卻因在皇宮宴會上跳的一支“驚鴻舞”被蘇子城看上,立為正妃。
據說,這位王妃相貌其醜無比,但在宴會上獻舞時以麵紗遮麵,倒也是個美人。而風流不羈的蘇子城被其所騙,以為是絕世美女,便立刻當堂請婚。等成親當日,揭開蓋頭發現是個母夜叉後,蘇子城怒得當夜就將她攆出了王府,從此置於別院,不聞不問。因而我見到她的時候,她並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郊的別院裏。
“我聽說,你在找我。”她斜臥在我身前的臥榻上,聲音慵懶。是她讓人將我找來的,我估計這是墨染去通報的結果,便直接從袖子裏拿出承了蕭顏麵皮的木盒,躬身道:“在下天命師葉安,受人所托,特來為王妃換一張臉。”
“換一張臉?”她愣了愣,慢慢撫上自己用紗巾蒙著的臉,有些不可思議道,“那張臉,好看嗎?”
我沒回答她,徑直打開木盒,露出了蕭顏的麵容。
蕭顏的皮相是極好的,清冷而美豔,隻是一眼,便讓寧惜時凝住了目光。片刻後,她卻是大笑起來,拍著手走下榻來:“好,好美的麵皮,不錯。”
說著,她對我揮了揮手,一路領我走進臥室,一麵走一麵笑:“我寧惜時果然可憐,可憐到便就是不相幹的路人,也知道我需要一張好看的臉。你需要我怎麼做?”
她轉過眼來,一雙鳳挑的眼,下麵依稀可見一些粉紅色的、扭曲的疤痕。美豔中帶著可怖,倒是帶了一種奇異的美感。
我指了指床:“王妃還請躺上去,其他事兒,交由我來便好。”
她不多說,徑直躺了過去。我從背來的藥箱中拿出器具,又準備好了藥汁,讓她服下,最後才拿著刀具站到了她身邊。
“你不會太疼,但會有輕微的疼。你不妨同我說說話,這樣會好一點。”
“說話嗎?”她輕聲笑起來,想了想,卻是道,“我無甚好說,人生唯一能說道一二的事情,隻有他。”
我聽她說著話,用鋒利的刀鋒,劃向了她的臉皮。
【2】
她說,她初次遇到他,在她八歲那年,她和丞相之女蕭顏一同上街玩耍,半路突然衝出來一個女人,高喊著蕭顏父親的名字,將滾燙的熱水潑向了她們。可那時候,站在前方的是她。熱水全潑在她臉上,她當即尖叫起來,然後有一個白衣少年從身後猛地衝出來,將她迅速抱上馬車,飛奔向了醫館。
那時候她那麼害怕,臉上的疼痛,心裏的惶恐,讓她痛哭出聲,可眼淚落下來,都是一種鑽心的痛,而那時在她身邊的,就是那個少年。
少年有姣好的容顏,華麗的衣衫,微微上挑的眼角,一眼望去,滿是風流。而那時他卻滿是擔心地望著她,帶了安定人心的沉穩的語調,拉著她的手道:“別怕,小姑娘,沒事兒的。別怕。”
一聲又一聲,成為那片刻,她唯一的支撐。
可終究不是沒事。
事後,她破了相,而蕭顏從此被禁了足。
母親來安慰她的時候,她呆愣了很久,終於才問了句:“那個白衣服的公子……是誰?”
“他啊……”母親歎息出聲來,“是德王,倒的確是個心善的王爺啊。”
德王。
從此以後,她心裏便留下了那個名字。可那時她已經知道,她破相了,再也配不上他。可她不甘心,她學書畫,學舞蹈,學女紅,學作詩……
她想,她每一樣都頂好,哪怕容貌不濟,也應該能配得上他。
然後她一日日長大,他也一日日成為名滿京城的風流公子。晨起柳樹巷,夜宿笙歌樓,今日是天香閣的花魁,明日是醉花樓的舞姬。她擁有一個女子想要的一切,除了容貌;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除了容貌。
當她十六歲的時候,父親想要將她許配給一位同僚的兒子。可她是這樣不甘心,於是她求了父親,帶她去皇宮參加宴席。然後在席上,皇帝要求獻藝時,她走了上去。
“我跳了驚鴻舞。”她說。語調緩和,似乎是有了什麼美好的回憶。我繼續手上的工作,嗯了一聲表示應答。
“這支舞,我練了三年。”
那是她為他準備的舞。她聽說她喜歡驚鴻舞,可這支舞曲早已失傳,她翻遍了古籍,才終於拚湊出來。
纖細而柔軟的腰肢,飛快的舞步,眼神微微一勾,便讓人心神蕩漾,如置雲端。一舞名動天下,乃至後來多年,都再無人能跳,也無人敢跳。
舞畢時,她停在他身前,靜靜凝望他。
她當時想,這大概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看他了。
可是在片刻後,他卻是站了起來。
他的眼裏滿是淚水,全是深情。然後從桌後疾步而出,當著眾人的麵,猛地抱緊了她,沙啞著聲音說了句:“惜時,你終於回來了。”
她渾身猛地一顫,也就是那片刻,他緊拽著她的手腕,突然對著天子跪了下去。
“陛下,”他高喝出聲,聲音中猶帶顫音,“臣等的人回來了,請陛下賜婚。”
她不清楚一切,就這麼渾渾噩噩,嫁給了他。
嫁給他那天,她心裏滿是欣喜。坐在房間裏等他的時候,她還在想,等一會兒,她要如何告訴他,她是怎樣一個人,她是怎樣喜歡他,能嫁給他,她是有多麼歡喜。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進入房門,大笑著用秤杆挑起蓋頭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他愣愣地看著她,許久後,他顫著聲問了句:“惜時?”
“王爺。”她笑起來,眉眼盈盈。
然而對方卻是忽地蒼白了臉,伸出手去,撫上她麵上猙獰的疤痕,不可置信道:“你的臉,是怎麼弄的?”
“臣妾八歲時遇到歹人……”
話還未說完,寧惜時便聽到了一聲巨響。竟是他將秤杆猛地砸到了一邊。
“滾出去!”他紅著眼眶,喘著粗氣,凶狠地看著她,仿佛她做了什麼再可恨不過的事情。
見所有人愣住,他抬手指向了大門,對眾人再次高吼:“所有人,都給我滾出去!”
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隻能按照蘇子城的吩咐,推攘著她出門。
她穿著喜袍,被跌跌撞撞推了出來。站在門外時,她聽到了裏麵如同野獸一般嗚咽的聲音。
他似乎哭了,還哭得很傷心。
而她……
她抹上臉,發現,她似乎也哭了。
她不知道一切。
不知道為何而來的愛,也不知道為何而來的恨。隻是由得他擺布,他要娶她,她便義無反顧地來;而如今他要她滾,她也心甘情願地滾。
【4】
她在客房待了一夜,第二天他便來了。
他先是同她道了歉,蒼白的麵容,疲憊的語調。他說:“惜時,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你跳舞的時候,像極了她,那時候我以為你是她,可原來你不是。”
“是我誤了你。”他抬眼,精致的眼裏全是愧疚,“我不會愛任何一個女子,除了她。你若是不能忍受,我今日便給你一封休書,再將你許給一戶好人家。你若是不願意走,在她來之前,除了愛,王府的所有,便都是你的。”
他說得誠懇。十六歲的她愣了愣,隨後便苦笑起來,盈盈拜倒在地,含笑道:“妾身願侍奉殿下,不離不棄。”
他沒有多說,嗯了一聲之後,便讓總管進來,交代了王府的事宜,從此後,她便成了德王王妃。
他從不碰她,她也從不說什麼。每日早早起床,親自為他做早飯,等晚上他歸來,她也要提前帶了眾人,靜候在門前。這樣日複一日,一連三年,風雨不歇。
有一次他在朝中議事,歸來得晚了,她便領了人,駕了馬車,到皇宮外守候著。
那時已是深夜,她執了一盞青燈,帶著奴仆,靜靜站在馬車前,看著皇宮裏陸陸續續來往的人。
於是蘇子城一出來,便看到了她。她穿了一身水藍色的長裙,梳了婦人的發髻,執著一盞青燈,站在夜風裏,看著他,笑得沉靜而溫柔。仿佛會一直等待著他,無論地久天長。
他們在夜色中靜靜相望,許久,蘇子城對她粲然一笑。他疾步向她走來,在夜色中,抱緊了她。
很多年後,寧惜時再次想起來,她方才明白,原來,這已是他們這一生,相距最近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