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3 / 3)

作為一個單身中年男子,灰先生已經養成了波瀾不驚的生活方式。他像蜘蛛一樣把自己的家用網團團包裹。但這並不是為了獲取獵物,而是用來使自己安心。他每天並沒有什麼用來消遣的娛樂。一般他隻是靜靜看書或者陷入冥想的境界中。可這個情況在三個月前改變了。在他對麵的樓上,出現了一位年輕的女子。每天清晨六七點鍾的時候她就會來到陽台,眺望遠方。借這個機會,灰先生會靜靜地觀察這名女子。有時他抽著煙,任由暗藍色的煙霧在頭頂繚繞。他幻想了無數種女子的身份和名字,甚至杜撰她的性格與愛好。

他來到陽台上,發現女子正在忙著往家裏收衣服。要下雨了。她沒有丈夫嗎?或者說她根本沒有結婚,而且也沒有同居的男友。她在收衣服。快要下雨了。

天空中響起了轟隆隆的聲音。像是一列漫長的火車在緩緩經過。

長時間的思考令灰先生有些饑餓。這些饑餓起初像是細小的螞蟻慢慢爬過,不會引起多大的注意。但是它像是有生命一樣在不斷蔓延。灰先生漸漸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挖空了。這種被挖空的感覺並沒有使自己變得輕盈,反而使身體更加笨重。平日裏,灰先生像是清教徒一般嚴格控製著自己的飲食。晚飯一般隻吃七成飽,或者幹脆隻吃水果。微量的饑餓使他感到心安。而他的父親每次都反對他這種做法。隻要父子倆在一起吃飯,他的父親總會抱怨灰先生吃得太少。多吃一點肉!父親嚴厲地對他說。而老爺子自己是一個很好的表率。他的胃口在這幾年大開,像是一頭剛剛蘇醒的野獸,每次吃飯總是風卷殘雲。灰先生則勸他要少吃一些。適量的飲食對老年人的身體有好處,灰先生對自己的父親說。老爺子抬起頭,眼睛中閃現出驚訝與嘲弄。生活無非就是在有肉的時候多吃肉,然後他不耐煩地敲著碗邊,大聲說,你也要多吃一點啦!

饑餓此時牢牢地捉住了灰先生疲勞的身軀,仿佛它變成了一種可以看得到摸得著的東西。這種感覺在以前曾經出現過許多次。不吃東西的話就會大汗淋漓,衣服都被虛弱的汗水浸透了。醫生說這是急性低血糖,犯病的時候會突然感到難耐的饑餓,而事先並沒有什麼征兆。多吃一點就好了。醫生最後說。

灰先生跌跌撞撞地來到冰箱前,撞翻了一把折疊椅,但沒有顧得上扶起。他打開冰箱,立刻一股冰涼的空氣拂過臉龐。冰箱裏空空如也。隻有幾根不知何時放進去的黃瓜。灰先生急忙把黃瓜一掃而光。他仿佛看到了父親嘲笑的臉。他屈辱地把黃瓜吃得一點不剩。

灰先生回到沙發上,途中扶起了被碰倒的椅子。他長出了一口氣,胃裏全是黃瓜的味道。他感覺好多了,畢竟胃裏有了一點東西。他細細回憶,這幾天他都忙得沒有吃過一次正經飯了。饑餓時常光顧,但挺一挺就過去了。沒想到今天來了一次全麵的爆發。

灰先生聽到了一種清脆的聲音。雨點打在了自家的遮陽板上。淅淅瀝瀝像是無數小爪子撓著你的心。閃電瞬間將幽暗的房間照亮,又瞬間沉寂。一陣雷聲滾滾而來,仿佛就在頭上炸響。雨聲越來越大,啪啪地擊打著城市的瀝青馬路。外麵的行人呼啦一下亂作一團,雨傘像是一朵朵單調的花朵盛開出來。灰先生轉過頭來,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麵呼嘯的大雨。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天空像潑墨似的黑了下來。

在龐大的雨聲中,灰先生聽到了自己的防盜門被打開的聲音。他轉過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水汽騰騰的身影。

對不起,灰先生的前妻顯得很好不意思,我剛剛路過這裏,就突然下雨了,今天忘了帶傘……我能借一把傘嗎?借完我就走。

就在屋裏的抽屜裏,第一層。灰先生的聲音在雨聲中飄渺不定。

前妻拿好雨傘,回到客廳。走之前,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看著灰先生。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凝望著外麵的大雨。她躊躇了一下,說,你……你吃過了嗎?

窗外的閃電像是接連不斷按下的快門。灰先生看著一批批雨水從眼前跌落。我吃過了,他頭也不回地說,現在一點也不餓。

前妻咬了一下嘴唇,走出去了。灰先生側耳傾聽。喀、喀,兩聲。灰先生舒展了一下四肢,莫名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