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學六年所在的北京育英學校是幹部子女寄宿製學校;其學生家長不是中央或各部委高官,就是長期出使在外的共產黨幹部,如新華社的、外交部的、中央調查部的,等等。我們班的慧敏,以及要好的小萍、小玲,都是中聯部的。好像隱隱約約知道她們是外國人。中聯部這樣的孩子前前後後有幾十個,都在育英。
直至文革後期,那時我們早已升入中學,才互相從同學口中知道,他們都是東南亞共產黨即當時中共“兄弟黨”的子女,有泰(國)共的、緬(甸)共的、印(度)尼(西亞)共的、日(本)共的、馬(來西亞)共的、越(南)共的,等等。由於中聯部是負責處理“兄弟黨”事務的部門,所以這些孩子都由中聯部管理。
再相見,就是去年育英學校六十周年大慶了。在相逢的欣喜中,才知道小萍、小玲是泰共的孩子,而慧敏是馬共的孩子。慧敏的爸爸是馬來西亞共產黨的中央政治局委員,曾代任馬共總書記,一直是馬共的領導者之一。慧敏姐弟五個都是育英的。她對我說:不管今天的社會怎樣評價毛澤東,我們都會永遠感激他。
一句話,把我深深地帶進一段曆史中。
我非常好奇的是她父親現在怎樣了?馬共現在怎樣了?馬共武裝還有嗎?中共對馬共的支持是怎樣結束的?她們為什麼那麼感謝毛澤東?這些同學離開育英、離開中國後都經曆了什麼樣的生活?她們現在都在做什麼?……
我心中因為那“為雙方”翻湧著無限感動
2009年12月初,我同已經定居在香港的慧敏到了泰國南部的合艾市,隨她一起參加紀念《合艾和平協議》二十周年活動,不但見到了慧敏爸爸(92歲高齡)和慧敏姐弟,以及其他馬共子弟的育英學友;還見到了作為傳奇人物的馬共總書記陳平(86歲),以及那麼多的前馬共人民軍成員。
紀念活動是由前馬共人民軍成員發起的。在他們的邀請下,泰國軍方和馬來西亞政府都派了代表前來參加並致祝賀,共同紀念《合艾協議》二十周年。紀念大會的主席台布景是這樣:最上方橫幅是“《合艾和平協議》簽署二十周年紀念會”;正中一行大字“一心為人民功績留青史”,顯然是主辦方意願的表達;在這兩句話的中間,則是那張著名的照片——泰軍方查哇力上將、馬政府旺西迪拿督和馬共的陳平總書記,三方首席代表當年簽署《合艾協議》後握手相慶的曆史時刻。舞台布景全部是用泰、馬、中、英四國文字;下麵會議主持者即前馬共人民軍成員,也是用這四種語言主持紀念大會。
在陳平、泰軍方代表和馬政府代表走進會場時,真的是掌聲雷動,四五十架攝影機對著他們,準確地說,主要是對準陳平。這位帶著馬共人民軍在叢林中抗爭了幾十年的傳奇人物,吸引了無數記者。我帶著相機根本擠不進去,幹脆掉過頭來拍照那些蜂擁的記者。那兩天,聞訊而來的記者把合艾所有的酒店都住滿了。
會議開始後,主持人宣布:“為雙方在武裝衝突中犧牲的人員默哀一分鍾”。此時全場起立,肅靜默哀。那一刻,我心中因為那“為雙方”翻湧著無限感動,——丟掉曆史仇恨,像對待自己失去的親人一樣對待衝突中的對方死難者;和平曆史的前行,是多麼需要博大與包容啊!
之後陳平在他坐著發言時,又一次以老邁的身軀獨自緩緩站起,特意“為在衝突中無辜死去的人默哀一分鍾”。
這是《合艾協議》帶給我們的永遠的感動。
沒有尊嚴的談判導致馬共武裝重新回到叢林中,拿起武器
我曾經問過慧敏:你父親對於馬共最終沒有取得政權,有沒有失落感?慧敏說她也曾經這樣問過她的父親。她父親對這一切都非常看得開。她父親說,我們共產黨當初搞革命就是為了使社會平等,人民都過上好生活;如今現在社會已經在朝著這個方向變化,這不就是我們所希望的嗎?!
馬共是於1930年,在當時第三國際代表胡誌明的見證下正式成立的。當時馬共開展了反英國殖民主義的鬥爭。日本軍隊打進馬來亞後,作為統治者的英國人不戰而降,馬共采取聯英抗日政策,馬共領導的人民抗日軍發展到1萬多人,解放了全國一半土地。戰後,陳平等由於其抗日功績被授予大英帝國勳章。馬共的這段曆史,被馬來亞社會廣泛認同,至今沒有人去抹煞它。
但是,英國恢複了對馬來亞的殖民統治,把馬共當死敵。在馬來亞本土,要求馬來亞獨立的有多種政治力量,英國人退出勢在必行。關鍵是它怎麼退?它到處講馬來亞的共產黨活動源自外國陰謀,不是真正的民族主義運動;也就是說,馬來亞受到共產主義的威脅了,因此它英國保留在馬來亞半島的駐軍是合理的,“是保護,而不是重新征服殖民地人民”(蒙巴頓語)。在那“非東即西”兩個陣營的冷戰年代,隻要打出“反共”的大旗,就有“市場”;當然反之,隻要打起“反西方”的大旗,也一樣。那時人們看世界,沒有今天“多元”的概念。把對方妖魔化,往往是出於需要。
為此,親西方的馬來亞當局同樣不接受馬共,同樣與馬共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1955年的華玲談判,本是馬共作為一種反殖民主義的政治力量,向馬當局釋放出來的和解信息。之前馬共領導人去莫斯科,中聯部部長部長王稼祥也赴莫斯科,同蘇共中央主席團成員蘇斯洛夫共同研究馬共武裝鬥爭問題,形成《蘇共與中共聯和意見》。這份意見書認為,從馬來亞的整體形勢看,極難開展長期武裝鬥爭,應全力保存自己的幹部和遊擊隊,在城市建立黨的地下組織,從遊擊戰爭的鬥爭形式轉變為非法活動的鬥爭形式。
1955年馬共與馬來西亞當局在馬來亞北部吉打地區的一個小鎮——華玲舉行了談判,史稱“華玲談判”。馬共提出的最高要求是讓政府承認馬共為合法的政治組織,最低要求是,放下武器後馬共人員行動自由,可以自由參加任何現有政黨,可以組成一個新的不叫“共產黨”的政黨……但是沒有談成。當權者一定要把馬共的願意和談叫做“同意投降”。這是沒有尊嚴的談判,馬共當然不接受。當權者當時就是這樣對陳平說:“如果你要讓這個國家有和平,就得有一方讓步——不是我們向你們讓步,就是你們向我們讓步。這兩種思想意識——你們的和我們的——是永遠不能相容的。”他還拿中國向陳平舉例說,馬來亞是個小國,而他不會像蔣介石那樣還有那麼一個小島可以去。
結果就是,馬共武裝重新回到叢林中,拿起武器。政府不停的追剿,以期消滅馬共武裝力量;馬共武裝不停地反擊或打擊政府武裝,在叢林中建立根據地。誰都不能否認,雙方都傷及了無辜,雙方都失去了那麼多的父親、兒子……
毛澤東:在我們共產黨人的字典裏是找不到“投降”兩個字的!
陳平:我黨恢複武裝鬥爭的成敗取決於中國在多大程度上援助我們
中共真正考慮給馬共經濟援助,始於華玲談判以後。
1956年毛澤東接見慧敏爸爸及其他馬共領導。慧敏爸爸的回憶錄裏是這樣記述的——
毛澤東說:你們給中聯部的報告我知道了,你們辛苦了!……在(華玲)和談會議中,阿都拉赫曼威脅馬共投降,陳平同誌堅決拒絕,表示:“即使戰鬥到最後一個人,我們也要戰鬥下去。”這是英雄。
毛主席又說:在我們共產黨人的字典裏是找不到“投降”兩個字的!向敵人繳槍投降,一輩子抬不起頭,見不得人呀!
毛主席講完,大家沒有出聲,都默許、領會主席的一番話……
這次會麵,讓馬共的領導又高興,又心生疑問:中聯部提出要我們轉變鬥爭形式的建議,難道毛主席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