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祭端玉關節烈皇後墓》
馬蹄聲聲震,鼙鼓動寒川。
蝸角江山,偏是當時歎惘然!
隻笑世間百年,些子蠅頭微利,
爭得生死隔,
鬥到千家散,
無那淚闌幹。廣陵散,關山月,易水寒。
曲絕箏斷,月夜魂歸何處還?
來生不須華胄,甘願碌碌庸凡:
采枝垂蓮子,
朝去向幽潭,
浣汝舊青衫。遠處塵頭大起,一彪軍轉瞬便到了眼前。為首的一員將領,端得讓人見著要喝一聲彩:跨一匹無雙玉花驄,執一柄扣環金翎劍,背一輪雪羽大角弓,英姿颯爽,世間難匹。渾身寒甲赫赫,光映日月;戰袍獵獵,俊彩風流。看那相貌也是極好:烏發高束,垂落腰間;雙目炯炯,顧盼流連。唇角輕勾,神情決然,卻別有一番風韻隱約。隻令人略為訝異的是,這名將領束金抹額之下,竟不見雙眉,隻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冷冽環視四境,瞳中映出這青國北地河山的模樣來。
“——太尉,皇上那邊已無恙了,讓人報了平安過來。六角葵邦統領的車駕已到了端玉宮。您看——”
一名僚將飛騎而至,在這員將領耳邊如此低語一番。那將領想要說什麼,凝噎片刻,終隻是緩緩頷首。
“曉得了。——皇上那邊,可千萬瞞緊。”
出口竟是女子聲音。可卻並非若中原女子那般鶯聲軟語,而是自有一股霸氣傲然,不讓須眉。想當初,便是這份世間罕見的氣質讓當時尚且身為世子的南次郎扔了王妃不要,直追到六角境內,曆盡波折,這才算抱得美人歸。
她扯下抹額,甩開長發,撥轉馬頭,招手喝令道:“回端玉宮!”一馬當先風馳電掣。身後親兵衛士連忙跟緊,將黛色軍旗高高掣起,在她四周恣意飄揚。那一個金線織就的“倫”字仿佛奮飛之鳳,幾欲脫旗而出,直衝蒼穹。
進得端玉宮內,早有一幹臣子等著,各個臉上都滿是焦慮不安的神色。有緊幾步跟上想進言的,都被她揮揮手擋了開去。正殿裏客席上坐著六角葵邦統領,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子,滿眼精光矍鑠,一見她進殿便趕緊站起身迎了上去,口中不住地喚著:
“倫娘娘,您可來了——”
“葵邦主,本官現在還身著太尉官服,請以官名相稱,方合禮儀。”
倫子丟下這麼不冷不熱的一句,便從他身邊繞開了去,將堂堂一邦之主晾在那裏。僚官早上來替她揭去披風,宮女太監們一發都擁著她去了騎裝,換上寬袍,簪冠束發,仍是男裝打扮,不施脂粉,更顯麗質天成,讓人半點撒不開眼去。這才轉回殿上主座坐了,瞅著還窘在堂下的葵邦主淡淡一笑。
“邦主不必如此客氣,還是請坐罷。我這廂萬事具備,此番可是專等邦主遠道而來的好風呢。”
葵心中暗恨,隻是不能發話。明明是前番交手中六角困死了青國皇帝越前南次郎,此番是來要挾交換條件的,頭一陣仗卻讓這婦人壓住了氣勢。若不是這婦人與六角淵源頗深,不好得罪,憑現在手中有他青國皇帝這個砝碼,什麼人敢如此放肆?!但當下也隻能忍氣吞聲,想別的法兒。葵也是久經陣仗的老手了,當下眼珠未及一轉,便早幾大步湊上殿前,用六角土語道:“倫子公主,你父親想念你的很。”情真意切,聽者動容。
倫後聞言微變了變臉色。她私嫁南次郎之前乃是六角竹內邦公主,這一算離家也十年有餘了。此等情形下乍聽鄉音,怎能不讓人眼眶發熱。她用六角土語回道:“請轉告父親,女兒很好,也想念他老人家。”頓了一頓,便轉回了六國通用的官話,冷聲道:“葵邦主,敘舊之事不宜在這朝堂之上。您兜肚裏裝著些什麼心思,也請擺上桌麵與大家瞧瞧。我這邊隻得一個條件:確保我國聖上安全。此外什麼都可以談。”葵心中暗罵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胳膊肘總是向外拐的,一邊皮笑肉不笑地從懷中取出一卷早寫好的條約來,婉言道:“太尉——娘娘,其實關於貴國皇帝的處置——這個嘛,我們也困擾了很久。六邦統領齊聚一堂,商議了幾日,才提出這樣的草案。其中當然也包括您的父親,竹內邦邦主。不管您怎麼想,他畢竟是您的父親啊。所以——”他嘴角浮出一抹曖昧不明的笑,將那草案遞與太監。
從朝堂上下來,才進得暖閣,倫子便摒退了一應侍者,獨自一人緩緩地踱過回廊,近乎無力似的將身著的罩衫、環佩、飾帶一件件沿途拋下,隻剩穿著在內的淨色單衣,北地有些發寒的秋風便從領口、襟袖的縫隙裏鑽進去,刀子似的切膚徹骨。
“混帳!!!”她突然咬牙切齒地罵道,將身旁一人高的瓷瓶狠狠踹倒,上好的瓷器撞在石板上,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響後碎成無數無法拚合的小塊。
“那個老狐狸……他以為他是誰啊?!竟然提出那樣的要求!我才不會答應!割地也就罷了,歲貢也可以忍一忍……讓我回去?!這算什麼嘛……什麼意思嘛?!‘奉還倫後’?我又不是搶來的,又不是不甘願在這裏的!女兒自己跟人跑了、還去別國做了皇後就是那麼可恥的事情嗎?!……”
她狠狠地一拳捶在暖閣牆壁上,痛楚隔著手掌仍是不聽使喚地散布到四肢百骸。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她擰緊眉頭自語道:“我絕不妥協!不管再和你這老狐狸耗上多長時間,我也絕對會讓你收回這條!看我們誰耗得過誰……你現在畢竟還在青國的地盤上,可別忘了!”
這樣發泄一通之後,倫子總算覺得心情稍微舒暢了些,鬆開了一直攥緊的拳頭,長籲了一口氣倒坐在檀椅上。
“……說到底,也都是因為那個笨蛋不聽人勸才會這樣。那個笨蛋,除了會逞強外究竟還有什麼長處啊……死要麵子,結果卻搞成這樣!真是的,不曉得別人的辛苦!……那個笨蛋……”她恨恨地說著,語調越來越輕,最後竟仿佛些許抽噎。眼中早模糊了焦點,有什麼一滴一滴,珍珠撒了線。
“太尉,各國的調停使節都陸續到了,您要見他們嗎?”總事太監前來報道。
倫子聞言不耐煩地甩了甩頭:“叫奉常前去應付下就好。他們分明是來看戲的,不用理睬。”
那太監飛快地應了,又有些猶豫地道:“還有一位大人,江湖人士模樣,總不說身份,卻持著太尉的鳳佩和親筆書信,直要見您。小的也不知該不該通報……”倫子聞言一驚,忙問道:“那人是否三十餘歲模樣,發色偏褐,膚白若霜?”那太監連連道:“是是是,樣貌奇偉,令人過目難忘,竟不似我六國中人。因為言語中頗多不敬,所以雖持有信物,小的實在不敢放他進宮。”倫子笑道:“也難為你。大哥向來散漫性子,不必在意。快與我請來!”
不得片刻,隻聽得遠遠一聲爽朗大笑傳來,一陣勁風將宮廷庭院石板小徑上的落葉吹得倏地飛舞不停。一人散發敞衫,步履輕盈,遊走其中,竟片葉也沾他不著。一霎眼間他已到了倫子麵前,笑道:“現在要見你一麵,還真是愈發不易了!不是把我這做哥哥的忘了幹淨罷?”
倫子早笑得難直起腰來,勉強道:“大哥安好?您這副打扮模樣兒,太監護衛們能讓你進來才怪哩。我這做義妹的可片刻沒敢忘了義兄,還特地托人給你捎去了書信連這鳳佩。可大哥定是娶了嬌妻便將我這妹妹拋去九霄了,竟連信也不回一封。”
來人正是名滿天下的不二莊莊主不二周平。其實隻要他報出名號,六國中便沒有去不成的地方,可他偏生得怪異性子,散漫已極,最不喜別人恭敬事他,因此除非萬不得已,絕不自表身份。他當下哈哈一笑,饒首道:“你哥哥最不擅長書信,莫怪。這次將你嫂子和侄兒也帶來了,正好與你廝見一番,也算是賠罪罷!”
倫子笑道:“大哥此番前來,可不是止為這點小事吧?”
周平聞言斂了笑臉,正色道:“哥就不能來看看你嗎?當然最近局勢緊了,也是的。我擔心你出什麼事情啊。沒想到這風雲變得這麼快,六角沒有為難你罷?”
倫子苦起臉來道:“你知道我正愁這個。他們怎麼可能沒為難,割地歲貢要個不休,一副恬不知恥模樣。真是的,早知道嫁他有這等差使,當初也不會一時糊塗就真個跟來了青國。”
周平道:“你現在騎虎難下,晚啦!好在那小子還真把你當一回事,也不算虧待你,不然我怎放過他。眼下若實在為難的緊了,跟做哥哥的直說,我自有辦法讓他們都閉了嘴。”不二莊勢力強大,遍及海內,若開口說話,各國朝廷自也是要給幾分麵子的。
倫子搖頭道:“大哥你還是不要出現在此等場合為好。你樣貌出眾,在這等人多眼雜處最易被人盯上。不二莊身為武林正派,各國心中忌諱,卻也無法。若貿然介入這各國紛爭,恐惹口舌,正好給小人把柄,倒將大哥半生經營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