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細細小小,淩亂地傾灑而下,還沒落到地上便化為虛無,紅梅、閣亭、欄柵,皆被洗刷得更鮮豔明麗,紛紛亂亂間竟不似真實。
梅樹間一條石板小路,雪白的繡鞋一步步踏上,裙裾搖擺間已是風情萬種。一年裏最冷的季節,少女隻穿了一件錦緞裙子,細紗披風輕如蟬翼。鮮紅的梅花襯著潔白衣裙,玉麵小臉上蕩漾起紅梅一般的笑容,硬是逼回了幾分生冷,多了幾分嬌柔乖巧。
十五六歲最美好的年華。
她是中原一個隱藏著的上古執法家族子孫,家族曾遭滅門,現在她是中原唯一一個法師。
那天他找到她,他要救人。
他說,他要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少女靜靜聽完,揚起唇角,極輕地問一句:是個女孩吧。
他點頭,皺了皺眉:是我的……妻子。
她綻開一個如花的笑容,直照得草長鶯飛,她說:我可以救她。憑你竟能找得到我。
他微微一愣,沉著地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你要多少錢,我都給。
少女咯咯地笑:這代價,未免低了。
她湊前一點撐著腦袋:你要救人一條命,要她死而複生,隻能一命抵一命。你,願意嗎?
他一笑:這點我倒是從沒想到過。
她說:你們兩個終究不能攜手白頭,但你可以看著她活過來然後讓她幸福下去。隻是如果她真的愛你,她會幸福嗎?如果不愛你,你又何必……
一語,戳破整個選擇的利與弊。
他眸光閃爍,開口:你這姑娘真不簡單。
她輕笑,伸個懶腰就要邁步出門,被他叫住:我願意。
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她的聲音在門外傳來:等我做做準備。你還有三天可以活,做點你想做的事兒吧,不然就沒機會了。
他說:事情,我早在之前做完了。如今,隻需等著姑娘做準備了。
窗外響起紅梅枝折斷的輕響,她顯然沒有聽到他的話。
這三天,他住在她這裏。很精巧的一幢館子,她遊戲於紅梅間,花瓣飄落,嫣然點綴了她一身白裙,分外伶俐的風華絕代。他坐於石桌旁,看著這一四麵高牆隔絕塵世的景色,撲捉到樓閣花海中遊蕩的落寞。那小法師,想必是很孤獨的,孤獨慣了吧。
均是經曆過紛亂族亡的人,他怎會不知道。
第一天傍晚,她端著一盤晚膳過來,清淡精致的江南小菜,一碗白粥置於菜邊。菜放在桌上,推向他這邊,耳邊響起泠泠細雪似的嗓音:你把她帶來了嗎?
來了。他手一頓,勺子終是落盡粥裏,再舀起來,麵上已恢複沉靜模樣。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說。見她點頭,他眸色難辨,皺眉組合了會語言,低低開口複述:
很小的時候,別人都叫我令公子。我就問父親,為什麼要是令公子,您不是一直叫我阿然嗎?我父親笑著跟我說,那是姓。我問父親姓是什麼,他就不說話了,過了很久,他說,阿然,你不叫令然,你應該叫相令然。我問為什麼,他說,阿然,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父親說,很早很早的時候,相令家是一個大家族,但這個家族不為人知,一直隱居在深山中,世世代代。父親的眼神很滄桑,他又說,但每隔八百年,相令家總會被滅門,全族覆沒,僅能活下一個女孩。
我聽得毛骨悚然:相令家,就是我們家嗎?
父親說是,然後拉過我的手說:阿然,三年後,別再說你是相令家的人。
父頂天立地,在我的記憶裏他沒有害怕的時候,但那天,我從他眼睛裏清楚地看到了害怕的神情。
兩年後,父親把我送到很遠的一個小村,那裏的人都姓令。我在那小村住了一年,一年後,準準確確在我被送進村莊的那一天,我每晚噩夢,接連夢到人荒馬亂,煙塵四起,有五個字清清楚楚響在耳邊:再過八百年。
醒來後我知道相令家被滅了。父親說僅有一個女孩能活下來,我就去找我妹妹。我想她一定不會死的。但事實上,從我被送進小村的一刻起,我就應該知道她是要代我死的。
原來,父親早就算好了,到他那一代,正好是八百年。
他話音剛落,麵前的少女忍不住瑟縮。
怎麼了?他問。
她失魂落魄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慘淡,半分血色也無:相令公子家與小女子家同是淪落呢。隻不過公子你還有姓名可追溯到家族,小女是見證了整個家族的毀滅,卻連一個姓也留不得下來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