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下槐花飄(1 / 1)

槐樹下槐花飄

“槐樹下,槐花飄;槐花飄,槐花落,老歪就要回來囉……”

每到村口的槐樹底下,爺爺總會叫我哼這曲在村裏流傳了許久的兒歌。爺爺告訴我,補鐵匠老歪最後一次來我們村還是10年前,那還是一個槐花飄飛的季節。老歪說他會在槐花落的時候就回來呢,可10年過去了,老歪還是沒有回來過。

爺爺和村裏的老人在每個槐花飄、槐花落的時節眼窩裏總是蓄滿了期待。

那年我9歲,不知道老歪是個怎樣的人,但從爺爺和老人們的敘述中,我隱隱約約地感知到補鐵匠一定是個走街竄戶以補鐵為生的鄉間老匠人。

如今在鄉村,補鐵匠也銷聲匿跡了,我真不知道補鐵匠是啥形象。爺爺和老人們談論補鐵匠老歪的時候我悵然,我要不就和小夥伴去槐樹下蕩秋千,要不就伏在爺爺的大腿上打瞌睡。

誰願意去聽他們講那些陳穀子爛棉襖的往事?說什麼王家奶奶一個鍋壞了,數天無法生火做飯,病中的老歪硬撐著身子過來為她補好了;什麼村西口李爺爺無兒無女,家裏窮得丁當響,補鐵匠每次都免費為他補鍋……

現在新農村建設不都用上液化氣了嗎,誰還用容易生鏽的生鐵鍋?不鏽鋼鍋到處可見,再說,一個鐵鍋值多少錢?壞了就扔,扔了再買就是了。我每說到這個,爺爺總會用皸裂的手掌撫摸我的額頭,說,孩子,你不懂,你不懂那個年代啊!邊說,爺爺的眼角仿佛有渾濁淚花濺落在我粉嘟嘟的小臉上。

時不時的,老歪的故事總會從槐樹底下傳來。真的,我聽膩了,聽得槐樹都數次花開又花落了。他老歪何許人也?我忽然恨起那個該死的老歪了,我甚至想,如果能碰到他,我定會用小石子扔他。爺爺和老人們要不是為了溫習他“英雄”般的事跡,他們肯定能跟我們講更多動人的故事。

機會還真給我逮到了。

一個雪意欲滴的冬晨,村口槐樹四周已是一片蒼茫。老歪就是這時出現在村口的。在槐樹下玩雪的我是第一個看到他的,真的,我瞥見他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是老歪,我以為是個窮要飯的。老歪穿著一身黑乎乎的破舊棉襖,肩上挑著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左手還倚著一柄拐杖,褲管上沾滿了積雪。

爺爺一見他,腳板僵硬的他竟然踉蹌地朝老歪奔去。爺爺脫下厚厚的棉手套,緊緊握著老歪的雙手不放,嘴裏興奮地嘟噥道,老夥計,終於盼到你了!老夥計,終於盼到你了!爺爺的嘴巴像掛在槐樹上的高音喇叭,大呼:老歪回來啦!老歪回來啦!喊得村裏那些老人們蹶著腿,顛著屁股猛浪般湧來;喊得槐樹上的積雪像槐花,墜英滿地。

老人們拿著老歪的手拚命地搖,像是見到了活佛一般。我納悶,這個叫花子模樣的補鐵匠就是我們兒歌中頌唱的人?

槐樹下玩雪的孩子也圍了過來,很快他們就對補鐵匠擔子裏的小火爐、碎木炭、小鋁片等產生了興趣。我發現老歪的小火爐還蒙著一層厚厚蛛絲。

老人們像一群喧鬧的麻雀,嘰嘰喳喳問寒問暖,我斷斷續續聽到什麼妻子去世了,無依無靠,自食其力……不久,老人們忽然悟到了什麼似的,一個一個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但他們很快就擠滿了爺爺的房間。爺爺把我趕出房間,鎖住了房門、關緊了窗。我才不稀罕聽他們這群老眼昏花的人談話呢。但還是隱約聽到了,什麼錢啊,什麼飯啊,什麼不行啊……

不久,我看到他們一個個垂著頭離開了爺爺的房間,結了冰的地麵仿佛要黏住了他們的雙腳。

爺爺坐在門口仰天歎氣,銅頭煙管敲得腳下的冰砣“嘣嘣”作響。

“槐樹下,槐花飄。槐花飄,槐花落,老歪就要回來囉……”小夥伴哼起了兒歌。教小夥伴哼唱兒歌的老人們卻不見了。槐樹地下隻剩下補鐵匠一個人孤零零地擺弄著,他攤開了小鐵爐,笨拙的雙手在寒風中艱難地點燃了煙火。一縷炊煙冉冉升起,氤氳在槐樹之上,槐樹上的積雪像春天的槐花簌簌飄落。小夥伴驚歎淡藍的炊煙在鄉村冰雪世界裏是那麼優美。

不知道什麼時候,呆坐在門口的爺爺也不見了,可我家塵封許久的閣樓卻亮了燈。

不到半個時辰,村裏的老人們踏著積雪不約而同朝槐樹底下走來。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但看到對方卻又雙唇鱷裂。

槐樹底下,一圈破爛不堪的生鐵鍋很快把老歪匠圍在中央。

最後一個朝槐樹底下走來的老人是村西口的鰥夫老萬。積雪中,老萬瘸著雙腿,胸口捧著一口生鐵鍋緩緩而來。嶄新的鐵鍋上一道雪白的豁口,明晃晃的豁口把冬陽折射到槐樹底下,槐樹上的雪似槐花,飄飛成一片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