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窗含雪(2 / 3)

我說:“這回真有口福!”小安聽我這樣說,又連忙伸出筷子夾菜到我碗裏。小安嫂子見了說:“小安跟你投緣,別的親戚來吃飯,她怕生,端了碗躲到外麵去吃。” “看了她就覺得親切,以後小安要來揚州玩,我一定陪她去瘦西湖公園。”小安哥哥插嘴道:“那你幹脆給她在揚州城裏找個工作算了。”小安嫂子的臉色突然一變,哼道:“胡說什麼!”說完扔下碗筷,居然揚長而去,進了內屋。小安哥哥黑了臉,也隨即跟著去,兩個人爭吵的聲音隱約傳了出來。小安見哥嫂進了屋,連忙找了隻大碗,裝了飯加上菜,又反扣上另一隻大碗,露出靦腆表情:“我去給豆子送點午飯,馬上就回來,別告訴他們啊。”我允諾點頭,她一溜煙跑得無影。小安嫂子到外屋來,看見小安不在,便囑咐我不要聽信小安哥哥的話,千萬別替她找什麼工作,否則家裏的繡活誰來做?小安哥哥在旁邊不悅,責備道:“不能這麼自私,也要為她想想,這麼大個姑娘了,連電腦都沒用過。”小安嫂子則揶揄男人:“你妹妹別說電腦了,自己腦子都不會用,本來就沒文化,找工作也找不到像樣的,趁早不要為難親戚。”接著小安哥哥又另提出一件事情來,是本鎮一戶人家的兒子考上了蘇州大學,畢業留在了蘇州城裏,全家也跟著兒子去定居,不過這位大學生因為談了幾個女朋友都不成功,不知不覺將年齡拖大了。家裏人著急抱孫子,想起了小安眉清目秀的臉,托了鎮上喜歡做媒的來說說,而且聲明不在乎小安沒學曆,隻要肯持家生孩子就行。小安嫂子沒有話回嘴,隻好語氣軟了下來,拉著我評理:“操持一個家多麼不容易,公婆去世得早,我就是俗話裏說的長嫂如母。一家幾口人,嘴巴都靠這點手藝,小安嫁到城裏,我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要嫁就嫁本鎮的!我肯定會算工錢給她,現在找個手藝人,太不容易!”小安哥哥不服氣:“剛才還說小安的不是,現在又惦記她有手藝。再說了,家裏的生意我沒出力嗎?這次訂單可是我托了親戚幫忙才……”說到這裏,他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而我,則有些覺得尷尬,臨走之前母親關照先少買繡品回來試試,可小安一家卻對我這趟充滿希望。

小安回來後,帶我去看住的房間,那間客房小巧玲瓏,衣櫃、床、梳妝台全是老式的,木紋細膩,雕花複雜,顏色褪了些,最叫我著迷的古董家具。大床四邊支起了藍印花色的厚布帳子,兩側用銅色帳鉤子挽起,露出裏頭鋪設的絲綢被麵。輕輕推開朝南處一扇紅木格子狹窗,窗外是小橋流水人家,河中停泊著船,遠遠處有小山的輪廓,加上薄薄的積雪,簡直是畫,窗是畫框,將此景收攏鑲嵌。一樹晶瑩的蠟梅成為畫中亮色,也許恨香味的濃鬱,雪來了,立刻躲到它的清涼裏去,調和了芬芳的厚度,若隱若現地散發欲說還休的氣質。坐在窗前看雪中的青磚黛瓦、粉牆樓閣,不說傳奇勝傳奇,心裏是篤定的穩妥,斜倚暖榻也好,輕嗑瓜子也罷,怎樣閑適都相宜。這景不會是盧祖皋“四無塵、雪飛雲起”一類,太曠野了,也不是李清照的“背窗雪落爐煙直”,清高了些,可“雪裏已知春信至”嫌直白,時令上也不太吻合,還不如那兩句爛熟於心的唐詩呢。我說:“想起小學時候學的唐詩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小安接口道:“我也學過的,本來忘記了,你一提就想起來了。”然後,她跟著念了一遍,問我是誰寫的,我告訴她是杜甫。

下午,小安陪我在鎮上閑逛,也叫上了豆子。這裏河道如織、石橋縱橫,房子基本是明清時代的,保存很完好,梁、柱、門、窗上的木雕和石雕工藝精湛。巷陌人家祖祖輩輩都居住在沿河的老屋裏,察覺不出什麼特別來,依樣畫葫蘆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生活,時代的進步或多或少會給予小鎮一些影響,那也是豐富改善生活的部分,卻沒有影響到整體的氛圍。墨瓦蓋頂的長長廊柱上刻著一個早已模糊的繁體字,歪歪扭扭,大約是百年前,某個頑童從私塾先生那裏學了點皮毛,賣弄起來的傑作。臨水的美人靠滄桑斑駁,倚欄而坐,可以看曲水蜿蜒、拱橋重疊,午後有了陽光,雪開始融化,滴滴答答聲音入耳,混合洗衣人的棒槌聲,高低起落,聲部混合,神韻無限。廊下好幾家小吃店,有賣烏米飯的,這飯不是用來做主食,而是當點心吃。一隻木飯桶上麵蓋著被子保溫,有人要吃,賣飯人取出巴掌大的小瓷碗,裝上黑黑的飯後再澆一勺子白糖,因米是熱熱的,糖粒很快融了進去,食客就站在鋪前,用藍花小瓷勺舀著吃。豆子生怕我不知道烏米飯是何物,詳細介紹這米如何用樹葉汁水染而成,用鹹肉蒸是另一種味道。還有一家賣娘子餅的,生意很好。我想總要帶點地方特產回揚州,不如就買娘子餅好了。隻見做餅的師傅將熟餅料放在一格一格的木槽裏,壓實,刮去多餘粉末,再一反扣,敲敲木槽背麵,餅自然脫落出來,一隻隻排列整齊,仿佛碼好的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