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七想八想的時候,漸漸地睡去了。火車轟隆隆地不斷重複著機械運動,就像是一個年過百旬的老人在喃喃自語,冗長、乏味。
振生整個晚上就坐在垃圾桶上,睡眠不是很連續,時睡時醒。火車半夜靠站,廣播裏是機械的報站女聲,不帶任何感情。振生的意識模模糊糊,仿佛又回到了家鄉的村莊,所有的地名聽上去都一樣。他在想到那個村子的時候,心裏卻是一沉,仿佛整個村子都彌漫著濃厚的泡麵味,田地裏翻滾著紅油辣湯的波浪。他的喉嚨裏又湧上來陣陣輕微的嘔吐感。
站台上的黃色燈光投射到車廂裏。振生的心裏不知不覺地升起一種異樣的情緒,輕飄飄的,有點憂鬱。就像是他家院子裏的母雞身上掉下來的那種土黃色羽毛,在風中貼著地麵飄轉,無處藏身。振生在那片橙黃色的燈光裏漂浮,沒有目的地地漂浮。他仿佛忘記了自己是要前往南京,他隻是迷戀這種漂泊的感覺,無所捆縛。從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卻沒有一個是終點站。
火車隻停靠兩分鍾,然後就緩緩開動了,窗外又全部是黑壓壓的沉默,山巒的剪影映著慘白的月亮。山間似乎分布著零零星星的村屋,明明滅滅的燈光就像一個個迷路的亡靈,眨著幽白的眼睛。盥洗室裏還是白剌剌的燈光。剝奪了所有的想象和溫情。振生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當乘務員推著早餐車過來推銷早餐的時候,振生在盥洗室裏洗了把臉,然後又回到了硬座車廂。他掏出一個幹饅頭,就著水吃了下去。人們一夜都沒有睡好,臉上是明顯的疲憊神色。振生大張著嘴打哈欠,連續打了幾個以後,眼眶裏就溢滿了眼淚。又有人去衝泡麵來吃,當作早餐。車廂裏重新又充溢著那股防腐劑和油炸食品混合的味道。振生剛吃下去的饅頭似乎在進到胃裏之前,就像是裹著一團頭發掛在了食道裏,再也下不去了。昨天的那股嘔吐感又回來了。
火車在過了南京長江大橋以後就快要進站了。平靜的江麵上浮著航標和幾條懶洋洋的船。那位大學老師說他每次一動不動地望著緩緩流動的江水的時候,心中就會湧起了一種深沉的詩意。世間有很少的字句能夠精確表達這種感受。坐在他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怎麼聽懂他的話,沒有什麼人響應他,隻有那個女學生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振生既沒有聽到教授的那句很深沉的話,也沒有看到長江和大橋。那個時候,他正躲在廁所裏,吐出了昨晚吃的兩個醃雞蛋和今天早晨吃的那個幹饅頭。酸酸的胃液刺得他嘴裏發燒、發燙,喉嚨裏一陣刺癢。他摸著自己迅速空虛下去的胃,卻感覺現在裏麵裝滿了泡麵,那股味道越來越強烈,不是兩個醃雞蛋和一個幹饅頭就可以壓製住的。他吐完以後,聽到有人到隔壁的盥洗室裏丟垃圾。嘩,麵桶的聲音。他抬起頭,環顧了一下廁所間這個逼仄的空間。最後他把視線定格在天花板上,兩眼發花,仿佛頭頂上麵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下來。
一出南京火車站,前麵就是玄武湖。振生在簇擁的人潮中走出出站口。在人們的推搡中,他似乎變成了一片薄薄的紙片,沒有了自己的目標和意識,隻是盲目地挪動著腳步。
他的目的地終於到了,這就是南京。代表一種完全新鮮和陌生的生活。
南京。
但是此刻,焦慮代替了喜悅。他沒有找到答應來接他的二叔,他在人群中茫然地尋找那張熟悉的麵孔。各色的麵孔,操著各種口音,匆忙地來回。還有很多人坐在地上,衣著陳舊灰暗,身邊堆著碩大的編織袋。一小堆一小堆地聚在一起,從遠處看,就像是一堆堆遭人唾棄的垃圾。他們之間很少交談,而大部分時間隻是望著麵前的玄武湖,以及上麵的霧氣迷蒙,眼神中似乎加進了陌生於世俗的東西。振生讀不懂那種神性。
他決定自己去找二叔。但是他突然發現自己無法走出車站,不管怎麼走,方向都不對。不論他走到哪裏,頭頂都是被那個車站的巨大頂棚罩著,如同一隻巨獸伸出的手爪擒住他的衣領,使得他無法擺脫。周圍都是神色或匆忙或迷茫的人群,似乎沒有一個人願意停下來告訴他正確的方向。
他的麵前人如河流,坐在地上的人們是河底的濕泥。他想要大喊一聲,就像往河水中丟入一塊石頭,來打破了河水的平靜。或許會有一些人停下來望著他。但是河水會很快淹沒了那塊石頭,一切又將恢複平靜。河水又會繼續向前流動,濕泥輕輕翻動幾下,又會很快地沉下去。
他在想,或許自己還是在那個村子裏,他坐了那麼久的火車,也同樣是被囚禁在封閉的小空間裏。南京也不過是村子的另一個名稱。他始終無法走出車站。或許火車一隻都是在原地打轉,他在南京上車,現在又在南京下車。列車是從南京到南京。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