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初戀的事(1 / 3)

一覺醒來,天已蒙蒙亮。北方冬天的早晨令人有一種幸福感。牛奶白色的朦朧光線透過長滿冰霜的厚重玻璃漫進室內,散落在地麵和被罩上麵,有一種與寒冷隔絕的懶散和快慰。這是夏日大清早就單刀直入的熱烈光束所無法企及的。在這樣的溫吞散漫裏睜開朦朧睡眼,張天昊覺得日子挺愜意。

每日無所事事,吃飯,睡覺,上網,吃藥。不用上班,沒有交際,一個人安心在家裏養病,度日,這樣的日子恐怕在他年輕的時候怎麼也不會料到。

年輕的時候也不想工作,學業半路荒廢,被父親那邊的親戚幫忙安排到一個國家工廠幹活。幹了不到一年,正式合同都簽了,突然被病魔纏住,吃了偽劣丸藥,從此墮入無望的深淵。工作擱淺,到處求醫,家裏花光了積蓄,東拚西湊給他看病。好在工廠有個政策,病退的給每月基本生活補助,那時是200元,雖不多,卻也一定程度上解了燃眉之急。

父親和繼母為了給他看病,不辭勞苦,東奔西跑,起初確是把他的病當做頭等大事來辦,可試過無數藥方,中醫西醫民間權威都試過也不見起色,他們死了心。

繼母後來說的話也在理,人家說,我好不容易嫁過來是想真心跟你爹過日子,可不是想為了跟你這絕症沒日沒夜地吃不好睡不好,日子不像日子家不像家的,你的病我們也都盡力了,可這日子還得過家還得維持不是嗎?錢都拿去給你看病了,外麵還欠一屁股債,你自己掂量著辦吧,我們還真沒能力養你一輩子。說完不久,便雙雙搬到老大家裏住去了。

老大媳婦有正經工作,老大靠打零活為生,兩個人沒孩子,小日子過的美滿富足。父親和繼母到大兒子家裏住怎麼都說得過去,畢竟是長子,有經濟來源,去享清福沒什麼不對。

臨走時,父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爹沒啥能耐,讓你沒少吃苦,這房子就留給你,算爹虧欠你的,生活費不夠就管你大哥要,我們不會見死不救。這話乍聽感人肺腑,溫暖人心。可細琢磨起來,竟像一把刺骨寒劍悄無聲息地狠狠插進天昊的心間。這些話不過都是好聽的廢話,經過包裝卻一無是處的廢話。他心裏明白,爹的意思就是要他學會一個人生活,從此忘了還有這些人。他們已經做了力所能及該做的,傾盡所有將他養大,至於他今後的悲慘人生,他們已經無力參與。跟著他們一起走的,還有未到兩歲的妹妹。是的,這個小他十八歲的小女孩就是繼母帶過來的親生女兒,她也跟著這個不爭氣的哥哥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她本不該擁有如此顛簸不堪的幼小童年,她本應該跟著她的媽媽一起去過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所以,一切都成全了。他們舉家離開,朝著美好的生活而邁進,從此拋卻煩惱,不必眼睜睜看著悲慘的景象在身邊上演。他們去追求他們一直渴望追求的東西,離幸福越來越近,而幸福生活會讓人漸漸忘卻苦難。十八年過去了,不知如今他們是否過上了如願以償的幸福生活,但至少平安無事,因為這十八年來,他從未想起過他們。

有些事情,一眼便可看穿,一刀便可斬斷。與那些曾經風華正茂時供養他吃喝玩樂花天酒地的覬覦者們一樣的是,最終,他們一樣選擇了拋棄他。所以,他早已斬斷與舊過去的聯係,他早已不是那個世界裏的人。

天昊還不想起來,他還沒有饑餓感。通常一大早就逼迫人起來的原因不過幾種:一是按時起床上班的人,這樣的情況不早起是會被克扣工資或被訓斥的;一是習慣早起,時間一到就毫無睡意的人,這樣的情況賴在床上多一秒鍾都會令人抓心撓肝;再就是被饑餓挑起的人。顯然,前兩種情況天昊都不占有,他既無需早起上班,又不是一個沒事兒喜歡早起的勤快人,如果允許,他可以蒙頭睡到下午一兩點鍾,都不會有人打擾,不會自己覺得慚愧。他天生是一個夜貓子,晚上不睡覺,困意總是在天黑之後的七八點鍾來襲,可那個時間段又不是合情合理的睡覺時間,所以一旦熬過那片刻的困倦,往後直至深夜的幾個鍾頭裏他都會越來越精力充沛,氣血旺盛。所以他通常睡的很晚,睡之前勢必在電腦屏幕前坐著,直到突然之間醒來發現自己已經睡了一覺,卻仍坐在電腦前的椅子裏,他才會關閉電腦,起身前往浩瀚無邊的雙人床。長久以來,他已養成了這個不良習慣,先在椅子裏小憩一陣,之後再移至雙人床進入正式睡眠。似乎連這每日必備的簡單睡覺都自然而然地帶有不合常規的禮儀規範,他並無心刻意製定和執行它,而是他的自然無意識行為在聽話且嚴肅地履行它,硬是將一件看似荒謬的習慣貫徹得盡善盡美。他對於這一習慣從一開始無從察覺的隱秘動機逐漸演變成秘而不宣的日常流程深感驚歎和無奈。他苦笑。曾幾何時自己竟同這種習慣夜夜為伴,情同閨蜜。習慣無非是後遺症。可一定是先有了某種病症方才留下這後遺症。可要說病症,那豈不是自己的老朋友了嗎?自己這區區三十八個春秋的日子裏,病症是陪自己最長久的夥伴了。甚至再加把勁兒,努努力,都完全可以趕超父親陪伴自己的光景。它完全有那個實力和資本盤踞他的歲月人物排行榜,它以一種最不受歡迎的方式走進他的生命,卻以一種最牢固的事態穩穩占據了他的江山。他的命運大船都完全交由它掌舵,何況這大船之上微乎其微的花樣點綴呢?他的一切都隨它而來,當然也包括現在留下的後遺症。病症完全有能力決定他的哪項習慣該舍去,哪項習慣該新增。

對此,他除了順應,別無他法,也無抱怨。他內心裏隻想把當下的每一天過好,就像那些匆匆忙忙趕路上班的人一心隻想多多賺錢一樣,他的願望同樣簡單的要命。他時常感覺自己就像一名居士,除了靈魂不符,他的一切行為規範都嚴格恪守佛家法度。他堅持吃素,而且連素也單調至極,還不及居士的花樣繁多,他閉關自守,堅決遠離俗世,不參與紅塵是非。而且,他也念經,他也念心經,這心經固然不是正經半百的心經,而是沒有被剔除欲念情仇的另一版本的心經,但是,他一直都在念,默默地在心底念。心若磐石,日日夜夜。

十點,掛鍾被無限放大。他躺在床上看這掛鍾是一種極度傾斜的角度,頭要拚命往靠著牆壁另一端的床沿拉扯,才可以看清指針。此刻,他已經精神抖擻,奮不顧身從被窩鑽出。他知道這正是他該起來的時刻,一旦他覺得開心,就證明這件事情做對了時間。他常常借用這一標準衡量事件發生的尺度,繼而揣測自己的心情。他的生活極其精細,仿佛一切都在改變天平發生傾斜的指尖拿捏之間微妙變化。他能感覺出這種變化,如同春日裏用臉龐感知清風細雨的溫度,連水裏的鴨子都沒他靈敏。

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子麵前。他發現今日的臉與昨日無異,今非昔比並沒有在他臉上顯現。但是他不可能表現出昨日的瘋癡癲狂,日日都有新氣象,今天的他顯然更具活力,更有朝氣。他試圖朝著麵前這張臉笑一笑,以表對昨日有失體統的歉意,還有對今日這等好狀況的欣喜。因此,他微微咧嘴,盡量讓這笑容顯得真切和虔誠,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洗臉,這暗啞的臉色和幹裂的白唇不免會令笑容減分失色,可他還是相信笑從心生這種說法。他明白無論他打扮的多麼精細,多麼用心,都無法平衡這臉上展露的笑容和心底裏真正欲表達的笑容之間的差距,正如同曾經的他即便不笑也照樣引人無限愛慕和遐思一樣,這種平衡的技術他一貫做不來,他隻會把這種失衡調整180度大轉彎,讓一種失衡變成另一種失衡,卻始終無法將之消失。這是命運投給他的輪盤,縱使他投的再遠都勢必返回。所以,他必須學會欣賞。欣賞一切不如意的美麗,欣賞一切美麗背後的心酸。

“兄弟,有火嗎?”

聲音回響在這間暗暗的衛生間,照明燈沒開,因此而暗淡。

他勉強露出的笑容因為持續了太久而不免僵住,似乎這一聲回響讓他費力思索,思索這響聲的源頭,還有它途經的路岔、遍覽的風光,以及它最終到達的地點。似乎一切都值得思索,思索是腦中未消除的震蕩,震蕩越久,回聲越大,傳播越遠。拋棄一切外在的東西,深入內裏,思索,思索,再思索,結論便會滾滾而來。

“兄弟,有火嗎?”

熟悉的聲音,即便被大火燒了咽喉,被海水衝了胸腔,被歲月神偷洗劫一空,這聲音都依舊未褪色,依舊不會有絲毫改變。這便是響聲的源頭。一切回憶生長的源頭。

於是,一切的一切又重新開始瘋長,腳跟已然站不穩,被草棘樹杈瘋狂般地頂到了空前的高度,那是一片新的景象,鳥的海洋……

在那場剛剛落下的大雪裏,腳印還沒來得及踩,雪的原貌還沒被破壞。可張天昊卻義無反顧做了第一人。他踏著新鮮的腳印,仿佛吸允新鮮的哺乳。可一切都渾然不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