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巷的記憶(1 / 1)

一條巷的記憶

深的巷子。很深。灰頭土臉的,趴伏在那兒,扭曲著前行。順著牆根走,仿佛行至叢林的深處。腳下是墨綠的膩滑的苔,牆上是淺綠的蓬勃的苔,你把頭仰向天空,連那空中,都似垂掛了稀薄灰色的苔。苔構成巷子的主題。巷子是插入歲月深處的一管回憶,高高的土石牆,遮天蔽日。

巷子隻有記憶,那是逝去時光的定格。巷子裏的光陰,停滯不前,纏纏繞繞,靠懷舊保鮮,迎來存在卻似終不得見的清晨與黃昏。照例有一隻貓在牆頭叫春,照例有一隻狗在牆根抬起後腿,春天裏,照例會從石頭的縫隙中,掙紮出幾根瘦弱的雜草。走進巷子盡頭,照例,我會看到一位老人,戴了花鏡,敞了門,專心地坐在那裏,一針針地納著永遠納不完的鞋底。

老人是巷子裏惟一的人家。你順著巷子不停地走,拐彎,再不停地走,到盡頭了,便看到兩扇敞開的黑漆大門,門上貼著些褪色的對聯,擠出些蕭條中的喜慶。在敞開的門與門之間,老人坐在那裏,梳了油光的頭,閉緊著缺了牙齒的嘴,專心地納她的鞋底。兒時與夥伴們捉迷藏,我跑進巷子,躲在老人的門後,老人見了我,笑笑,不說話。一會兒夥伴們尋來,問,奶奶,見小亮了嗎?老人搖搖頭,目光的尾梢掃著我笑。夥伴們就跑了。撤得匆忙。他們對於老人,總是懷著一種深深的恐懼。多年後,我問他們理由,他們卻說不上來。也許是對那種安靜的恐懼吧?也許是對那種孤獨的恐懼吧?或者,僅僅是害怕風燭殘年的那一張臉麼?

我是老人惟一的朋友。我們很少說話。我曾壯著膽子走進老人的院子,與陰冷的巷子不同,院子裏撒滿碎金般的陽光。那裏開著醜醜的鳳仙花,無花果樹上結著翠綠誘人的果實。也曾試著去偷摘,恰被老人撞見,抽一根棍子追著我打。老人的眼睛,似憤怒的火焰。

第二天我還去那條巷子。除了偶來的夥伴,那條巷子,隻屬於我的老人。老人似乎忘記追打過我,仍然笑咪咪地,納她的鞋底。我問她那些無花果留給誰呢?老人答留給阿強呢。老人的臉突然間有了些紅暈,甚至帶著幾分羞澀。老人的針上下翻飛,老人在那一刻,回歸她的少女時代。

我知道阿強曾經是她的男人。確切些說,阿強曾經是她名義上的男人。她從未見過那個男人,四九年,男人跟隨南下的大軍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完成了一個沒有新郎的婚禮,然後開始漫長的守候和思念。我知道她戴了銀色的頭簪,穿了紅色的小襖,幽黑明亮的眸子滿載著愁思,她的肌膚如緞般光潔,臉頰紅暈和粉嫩。每天她都要開了門,在門與門之間,納她的鞋底,候她的男人,熬她的青春歲月。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長什麼模樣,她的所有思念和期待,隻是一個阿強的名子。

老人養過一隻貓,一條狗。貓和狗沒有足夠的耐心,都先她老去。她卻還在等。年輕時有人告訴她阿強死在戰場了,她不信;又有人告訴她阿強在外麵當官不要她了,她也不信;又有人說阿強馬上就要回來了,她更不信了。她不信,仍然等。等待的日子,很多個夜裏,她手握著剪刀,緊張地盯著院裏的無花果樹;遠處的一聲狗吠,更令夢醒後的她心驚肉跳。好在這一切過去了。現在她老了。她不再是那個穿紅色小襖的少婦了。可是她依舊繼續著她的等待。也許她根本不指望在她的餘生,會發生一些什麼,她隻想在等待中老去。等待給了她將生活繼續下去的理由。那是些支離破碎的希望。

有時候,我覺得老人就象土牆上某一塊攀覆的苔,那麼脆弱的一塊牆皮,隻需極輕微的震動,便會掉落下來。然後,跌成粉碎,一切歸於平靜。但那塊苔頑強地生長和延伸,越是陰冷和黑暗,越是搖搖欲墜和孤獨無望,越是茂盛和蓬勃。

後來,某一年,無花果樹終未掛果。我想那一年,連無花果樹也老了。我大了些,不再玩迷藏的遊戲,偶爾,隻是去陪陪老人。那時的老人更老了,她用手輕撫著無花果的樹幹,嘴裏低喃著,怎麼不結果呢?阿強回來要吃呢,阿強回來要吃呢。老人的眼睛在那一刻飛快地混濁,皺紋在她臉上飛快地堆積,她的背飛快地駝下去,呈一個憂傷的直角。老人預支了她的希望和蒼老。她茫然地望著巷子。深的巷子。很深。

她終於不再納鞋底。也許她知道,她這麼多年納過的,摞起來足有她高的,織滿了密密針眼和密密日子的鞋底,終於不會有人穿了。

那一年冬天,老人死去。巷子成了死巷。有時夜裏,風夾著雪花,嗚嗚叫著,在巷子裏躥來躥去,不斷碰擊著蒼老的土牆。如一個女人的嗚咽。

我在巷子裏慢慢地走。我在想老人的愛情。我在想老人悲涼和偉大的愛情。然後我走出巷子,老人定格的歲月被我堵在身後。我看到頭頂的藍天和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