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嚴格說她並不能稱為舞者,城市裏,人們習慣叫她們“舞女”或者“小姐”。一家不大不小的夜總會,她暗在角落,耐心地等待著客人們的挑選。有男人來了,目光從她們臉上掃過去,掃回來,再掃過去,可能就挑中了她。挑中她,她會陪客人聊天,喝酒,跳舞,禮貌委婉地回絕某一種要求,高跟鞋滴答滴答,就像節奏緩慢的時鍾。挑不中也沒有關係,她繼續坐在那裏,勾著頭,想著心事,目光散淡。她早已習慣被選擇或被放棄,這是她的生活。

她有過短暫的舞者經曆:一個草班子般的鄉下歌舞團,卻有一個奢侈的節目——芭蕾。她穿了白色的舞鞋,伸展著柔軟的胳膊,舞台上飄來飄去。總是會笑場,芭蕾舞服讓女人們詫異,讓男人們心生邪念。藝術是不存在的,姑娘永遠不會成為天鵝。後來她的節目便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二人轉。二人轉深受歡迎,句句直逼臍下三寸,台下笑成一片,她卻感覺雞皮疙瘩爬遍全身。後來她離開歌舞團,再後來她來到城市,來到夜總會。夜總會的燈光黯淡並且曖昧,到處都是眼睛,眼睛,眼睛。

她喜歡跳舞。當音樂聲起,她便在心裏將自己變成白天鵝。白天鵝劃著舞步,優雅,婀娜,自由自在。但事實是,那時候她的腰肢,多會卡在男人們粗短的手裏。男人們噴著酒氣,笨拙地橫行,如同一隻喝醉的螃蟹。來這裏的男人多喝醉了酒,或者說,不喝醉的男人多不會想到這裏——隻有他是一個例外。

他是一個人來的。他不帥,清瘦,嘴角上翹。他很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喝酒,轉動著酒杯,煙霧籠罩了他輪廓分明的臉。後來他選中了她,他說,請你跳支舞可以嗎?那一刻她激動得想哭,在這裏,還是頭一次有男人對她說出“請”字。——男人們花了錢,便成為這裏的君主或者帝王,女人們便成為他們的奴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的舞跳得很好。他說他是在大學裏學會跳舞的。舞蹈並不是宣泄,他說,舞蹈是一種交流。

是交流嗎?

不是嗎?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她坐在他的對麵,桌子上燃起紅色的燭。他點了很昂貴的酒,他和她碰杯,卻隻是輕抿一口。他盯著她笑,他說,明天,我還會來找你。

這句話她聽了無數次。男人們喜歡承諾,又喜歡將承諾很快忘掉。可是第二天他真的來了,照例是選中她,照例一杯酒,兩曲舞。

我好像愛上你了。臨走前,他對她說。

你常常對女人說這句話嗎?

兩次。他說,第一次,我挨了一記耳光。

她笑。她能相信他的話嗎?她隻是一位舞女,他們隻見過兩次,甚至,她認為,她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舞蹈算交流嗎?或許算。可是夜總會裏有舞蹈嗎?她與他在舞池裏輕輕相擁,算舞蹈嗎?算嗎?

第三天,第四天,他照例來,照例在臨走前,說同一句話。她便信了。她也需要幻想。世界上總有人靠幻想活著,世界上總有人希望靠幻想活著,或許舞女就是。幻想有什麼錯呢?一位優秀的男人,愛上安靜的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