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人在追趕一個男孩嗎?男人覺得很像。被追趕的男孩從超市裏逃出來,手裏緊緊地攥著一小袋翠綠色的無花果。他的嘴裏還塞著一個無花果,這讓他的聲音含糊不清。他喊這是我家的無花果……爹摘下院子裏的無花果,拿到城裏賣……我認識我家的無花果。沒有人聽他的,身後的保安氣勢洶洶。他喊我隻想看看我家的無花果,隻想嚐嚐我家的無花果。仍然沒有人聽他的,保安們叫嚷著,從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喊我不是賊……我餓……我忍不住……我錯了。他被踹倒在地,臉上挨了重重的一腳。那一腳踢飛他嘴裏的無花果,連同一顆漂亮並且頑皮的虎牙。他爬起來,繼續逃。這次他逃得更快,風鼓起他沾滿水泥的工作服,頭頂的安全帽就像一盞即將熄滅的街燈。他跑出半條街,然後被一輛飛速駛來的汽車撞飛。空中他的身體劃出優雅並且慘烈的弧線,下落時他砸彎了路邊的護欄。他開始爬,狗一樣爬,死狗一樣爬。一段暗紫色的腸子拖在他的身後,就像跟住他的一個恰到好處的標簽。保安們追攏上來,圍著他看,指指點點。他說,我不是賊。他從嘴裏吐出一口鮮血,那灘血裏藏著幾粒無花果的細小種籽。他說,我不是賊。身體卻越來越冷。保安們於是笑了,他們說,是你自己慌不擇路……我們可沒有打你……

男人劇烈嘔吐,他們竟天良喪盡。他們是人嗎?男人痛苦地想,是嗎?不是嗎?是嗎?

深夜,男人神誌恍惚地坐在市郊天然垃圾場的旁邊。男人的家鄉是沒有垃圾場的,好像他們很少製造垃圾。他們製造的垃圾也似乎是幹淨的,很快歸於山野和土地。不遠處傳來張楚的歌:我們生活的世界,就像一個垃圾場,人們像蟲子一樣,你爭我搶,吃的是良心,屙的是思想……

男人一天沒有吃飯。他餓,可是他弄不到吃的。早晨時他弄到一根火腿腸,那是從一條京巴狗的嘴裏討來的,狗晃晃腦袋,慷慨地將火腿腸賞給了他。可是他見到了酒肆,見到酒肆裏的食客,見到食客嘴裏的骨頭,就再也沒有了胃口。他穿著從垃圾場裏揀到的布片,那些布片掛在他的身上,就像一綹綹綻開的皮肉隨風搖擺。夏季裏,大多時,男人會裸著身子。他坐在垃圾場邊唱歌,那些歌憂傷並且綿長,一直飄回他的家鄉。他蒼白的皮膚在月亮下閃爍出鉑金般的光芒,他成為垃圾場的擁有者和守護神。而當他離開垃圾場,他便成為一條狗。他被人們喝來趕去,他遠比一條狗低賤百倍。他蜷縮路邊,仰起臉,看頭頂上急匆匆或者慢騰騰的皮鞋。人們扇動著鼻子,神色慌張地避開他,又在不遠處停下來,納悶並且厭煩地盯住他看。——他是城市的累贅和傷疤,或者隻是一隻蒼蠅,一條蛆蟲,一縷臭氣,他不配做人們的同類。

當人們喝著茶,談情說愛;當人們打著飽嗝,聊起仁義道德,偶爾,他便會出現。到這時,人們便會劇烈嘔吐。他是人嗎?人們極其痛苦地想,是人嗎?

是嗎?不是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