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琮十九年。
望城。
這是一座長江下遊的小城,托漕運便捷的福,南來北往的商販雲集此地,倒也日漸繁華。
時值臘月,入冬後,兩岸的樹木凋盡了翠色,景色實在有些單薄,倒是早晚的霞光倒影在滔滔江水中,水天一色,令人心頭浮起詩人般的豪情逸興,恨隻恨胸口湧著的詩詞字句,吐不出來罷了。
望城共有十多個碼頭,有大有小,大的未必雄偉高大,小的未必簡陋寒微,無他,看是給官家貴人用,還是商家用了。
如果是官家用,不用多說,自是處處精巧。從船隻靠岸起,一路都是青磚鋪地,沒有下雨天被泥水濺一褲子的尷尬。還有衣著體麵的幫閑過來打點,介紹望城特色吃、玩,目的麼,也不過是幫襯望城內幾家檔次不低的酒樓、客棧,拉攏客人。
不過今日可算白忙,船內的貴客拒絕了所有服務。幫閑納悶,望城的“永福寺”香火旺盛,多的是信眾過來燒香祈福的,且馬上就是“如來成道日”,怎麼聽都不聽就回絕了?揉揉眼,再仔細一看,登時大吃一驚,
“呦,這是誰、誰啊!原來是沈家的三少爺啊!”
邁著官老爺的步伐,沈繼飛咳嗽一聲,沉穩的從船上走下來,一口流利官話,“徐老六?你怎麼越發出息了,胡混到碼頭來了?”
這句明顯刺痛人心的話,沒讓徐老六生氣,反而讓他臉色發紅——誰能相信,他和對麵實打實官紳身份的沈繼飛,是從穿開襠褲的故交呢?
“沈、沈三少,你、您有五六年沒有回來了吧?”
“嗯,外放到西南,三年又三年,終於等來了調令。上官仁善,知我多年未回家,允我返鄉兩月,孝順高堂。”
徐老六臉是喜悅,可舌底壓著的那份苦澀,隻有自己知道什麼滋味了。半響才回過神,以他如今的身份,能和沈繼飛搭上話,便是高攀!急匆匆喊人備車,又問需不需要去沈家通知。
沈繼飛含笑拒絕,又賞下幾兩銀子。
徐老六擺擺手,根本不敢去接。弓著腰,一直眼巴巴的看著沈繼飛帶著女眷孩童上了車,朝沈家去了,仍久久站在原地不動彈。
旁人戳戳他腰眼,“怎地了?那位貴人,一看就是貴不可言,你怎識得?”
“哎,你們那裏曉得,總說造化弄人,我算是明白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啊!”徐老六晃了晃頭,指著沈繼飛遠去的方向,“你信不信,我曾騎在他身上,打他個滿臉開花?”
“不信,那是官老爺誒?你敢打?”
“咋不敢?我六歲大的時候,敢上山打老虎!他呢才五歲,敢不聽我的?我兩住門對門,一起爬樹掏鳥窩、偷人家的果子,玩完了泥巴砸人,什麼壞事沒做過?”
“啊?”
沒想到相貌堂堂的官老爺,還有這種調皮搗蛋的童年?一大群幫閑好奇起來,聽徐老六說沈家故事。
“沈家原是京城人,搬過來不到二十年。他親爹走不了路,聽說是騎馬跌下來,跌壞了,被大夫砍掉一隻腳。整日陰沉沉的,見人不說話,也不笑。
她娘比他爹小十歲,長的好看,就是脾氣壞的不得了,一生氣滿屋子丟碗碟,我爺爺活著沒少罵敗家。前頭還有原配生的大兒子,叫沈繼修,你們知道的,就是漕運司的那位;還有一個二哥沈繼安,木頭人一樣,現在從商。沈三少和他兩個哥哥都不親,說句不見笑的話,我兩當初好的穿一條褲子。後來他爹逼他讀書認字,才往來的少了。”
“哎,六哥,你怎麼不跟著一起讀呢?中個秀才舉人,在這望城內,也是有名的士紳了。”
徐老六無語凝咽,仰頭望著天,可不是嘛。
當初兩家都住在桐花巷,家底條件差不多,沈家供出個沈繼飛來,才成了望城有名的家族。可他家呢,爺奶過世後,叔伯分家,便越來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