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嫻的臉上有了幾道抓痕,頗顯狼狽,她的神情空茫,像是受到了什麼巨大的刺激,沉默悶聲。
“夫人,我扶您。”王珊立刻扶過趙嫻,踱向薔薇苑。
蔚舒畫一雙水靈的大眼蓄滿了淚水,哽咽問道,“二姐,你真的要把我們趕走嗎?”
蔚海藍瞧著她梨花帶淚的模樣,依稀間想到了小時候。
那時三人一起學琴,就屬她最愛鼻子。一天下來練的手指疼了,小嘴一癟,淚水就掉落而下。蔚默盈雖是會數落她,卻也替她擦藥,而她就幫她包上創可貼。老師王謹之是個溫柔的美男子,便會送給她們一人一顆巧克力,蔚舒畫這才止了哭聲。
謹老師取笑道:瞧瞧,三丫頭一哭,兩個姐姐心都疼了。
“二姐……”
一聲呼喊將她拉回現實,蔚海藍硬是決絕說道,“你們必須搬走!一個都不能留!”
“二姐。”蔚舒畫癡癡地喊她,淚水落了下來。
“舒畫,我們回去收拾東西吧。”三夫人亦是淚流滿麵,拉過蔚舒畫轉身。這兒不僅僅是一座園子那麼簡單,更是蔚家的象征。倘若是當年無奈變賣,那還不至於如此,現下是被自己人掃地出門,其中酸楚便是無法訴說了。
“蔚海藍,算你狠!”蔚默盈撂下一句話,同樣扶過母親離去。
哭聲漸漸消散,蔚海藍立於原地,雙眼微熱。
“啪啪啪。”幾聲零星的掌聲自身後突兀響起,她徐徐回頭,那人一臉愉悅。
眼眶泛紅,眼底是一片冷凝,蔚海藍神色平和如靜止的湖麵。
雷紹衡走到她身邊,將她帶至正座按下,低頭囈語道,“來,坐在這兒,看著他們一個一個搬走。”
眾人領完工資,一一前來告別。
頭發花白的老管家,顫抖著手抹眼淚,關切叮囑,“二小姐,老太爺走得早,老爺現在又一病不起,這個家沒有男丁,您和大夫人一切要小心,千萬要保重身體。我從十六歲跟了老太爺,在這蔚家呆了四十八年又六個月,原本想要服侍這座園子終老,不料世事無常。倘若不是當年老太爺救了一命,如今也不可能活下來了,謝謝老太爺,謝謝老爺,謝謝幾位夫人和小姐這麼多年的信任,我這把老骨頭也是該退休了。”
眾人悲從中來,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蔚海藍淡漠如初,瞧著眾人嚶嚶哭泣,竟恍若百年孤獨,無處話淒涼。
人影逐漸消失,耳畔是一片溫柔的笑意。
雷紹衡臉上的笑容格外迷人,單手支頭道,“蔚,做得很好。”
日落西頭,兩人攜手而行,各自拖著一隻行李箱。
夕陽的餘輝將兩道影子拉深綿長,於園中慢慢踱出,愈顯孤單。
“默盈,媽這一輩子沒用,活著的時候沒地位,以後就算是死了,也不知道該葬到哪裏去!蔚家的夫人隻有趙嫻一個,我又算什麼?老爺病了,沒人能讓我們仰仗了,若是你弟弟還健在,那我們還能有個依靠!隻可惜,隻可惜他……”二夫人說到傷心之處,更是悲傷不已,淚水簌簌掉落。
“媽,你放心,我們還有公司,爸爸把公司交給我,我不會讓它倒了,一定好好經營。可能沒有這麼大的房子住了,我們就搬去小別墅吧。”蔚默盈美眸凜然,聲音雖輕,可是神情卻是異樣的決絕。
二夫人一聽這話,哭得更傷心了。
“怎麼了?”蔚默盈狐疑問道。
“我瞧著蔚家不濟,想要攢些錢。平時走動來往的幾位太太都在做投資,媽一個沒忍住,就把那兩幢別墅拿去抵押,可是沒有想到,買賣虧了,錢沒了,房子也沒了,什麼都沒了。”二夫人喃喃說道,哭到快要斷氣。
蔚默盈眉宇一緊,“沒了就沒了,別哭了,我會想辦法。”
二夫人這才擦了擦眼淚,“哎”了一聲,一邊胡亂念叨,一邊蹣跚地走出園子,“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做投資了。這園子我也住了好多年了,還記得當年老爺接我進來的那天,園子裏的花開得真美啊。我當時就在想,以後不會再吃苦了,好日子來了。其實,我早就有這個預感,總有這麼一天,我還是要搬出去的,我始終都是要走的。可是,媽真的不甘心,媽真的不平……”
二夫人反複地說著那一段話,宛如失了孩子的祥林嫂,喋喋不休。
瑾園外邊,助理陳晟一接到電話就開車前來接應,替她們將東西全部搬上車。兩人就站在車旁等候,也不搭手,任由陳晟奔進奔出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累到滿頭大汗。關了後車蓋,陳晟替她們將車門打開,微笑說道,“二夫人,大小姐,上車吧。”
兩人一離開,立刻有人來彙報,“藍小姐,蔚小姐和二夫人已經離園。”
蔚海藍並不作聲。
清冷的冬日,一向繁花欣欣向榮的瑾園也顯得無限寂寥。踏著鵝卵石陳鋪的幽徑小道,寒風迎麵瑟瑟襲來。前方是一大片竹園,園中開有荷塘,陰冷的碧水悄然無聲地流淌沿至四麵八方,等到時夏之季就會水蓮滿塘,整座園子仿佛建於花海之中。這樣的美景,腦海依稀是有些印象的。
“吃吧,吃吧,多吃點,以後我不能來喂你們了。”一抹嬌小的身影在池畔逗留,聲音哽咽哀傷。
雷紹衡走近一些,瞧清女人的麵容,沉聲開口,“夕陽都快要下山了,不需要整理東西麼?”
蔚舒畫著實嚇了一跳,沒有想到這時候身後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她雙眸紅腫,獨自默默地啜泣流淚,像是一隻受傷可憐的動物,無辜柔弱,我見猶憐,白皙小巧的臉龐,漂亮的黑眼珠,單純而直接,怯怯地望向了他,急忙掏出手帕擦眼淚,“對不起,我馬上就去收拾東西。”
“等等。”雷紹衡卻眼尖得注意到什麼,開口喝道。
蔚舒畫停下了腳步,瞧著他走到她麵前,那樣高大的人,突然間罩下黑影將她覆住。他卻伸出手,靈巧地取過她手中的帕子,動作輕盈溫柔,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眼淚,沒由來地問了一句,“你一直用手帕麼?”
蔚舒畫愣愣地點了頭。
深深地注目,像是在找尋些什麼,雷紹衡忽而又是一笑,那笑顏太過美好,黑眸像星辰般明亮,會讓人失神,忘記了年月,忘記了自己,“會念詩麼?”
“會。”她呆呆回道。
“孟襄陽的會麼?”
“會。”
“念一首我聽聽。”
他的聲音將她催眠,她嚷嚷誦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花落知多少。”他似意猶未盡,念著最後一句。手中的帕子塞回至她掌中,蔚舒畫一怔,小臉已然被人捧住,他薄唇輕啟,隨即低頭覆上她的額頭,隻那麼如蜻蜓點水般的一吻,他笑著說道,“真是個好孩子。”
蔚舒畫鳳眸圓睜,瞬間癡然恍惚。
那人卻如風般轉身而去,從空中飄來一句話,“你和令堂就不用搬出去了。”
夕陽的餘輝散盡,三個小時期限已到。
“藍小姐,三夫人和三小姐還沒有搬走。”下屬趕來通報。
蔚海藍隻怕他們會動粗,立刻起身前往丁香苑。
三位夫人的別苑,一般都很少走動來往。
蔚海藍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年春時,滿株盛開花序,碩大而豔麗,花雖小,卻芳香四溢,一簇簇的紫紅顏色,實在是好看。苑裏所有的窗戶都朝南開,開花風吹時,清香入室,沁人肺腑。如今是寒冬,丁香苑早已沒有了那繁盛的花蕾。
半路上,蔚海藍撞見了那人。
雷紹衡問道,“這麼急著去哪兒啊?”
“我去丁香苑。”
“成,我陪你去罷。”正說著,雷紹衡的手已經摟上了她的肩頭,步伐微微放慢,故意磨時間。
等到蔚海藍趕到,苑裏已是一片狼藉。
兩個男人站在門口,正在監督裏邊的人快快動作。放眼一瞧,三夫人一手抓著行李箱,一手還提著裝滿了東西的挎包,狼狽地蹲在地上。滿地的衣服鞋子,首飾盒裏的珠寶全都滾落,她慌張地一一撿起,哽咽說道,“馬上就好了,你們不要催,我馬上就好了。”
蔚海藍心裏一澀,上前扶起了三夫人,“你們兩個,幫她把東西搬出去。王秘書,你去叫車。”
“是!”幾人紛紛應聲。
“媽媽!”蔚舒畫急忙趕來,瞧見這麼多人聚在這裏,當下意識到不對勁。她疾步衝過人群奔進屋裏,瞧見如此情形,剛剛止住的淚水又不爭氣地落下,奮力扶過母親,衝著蔚海藍傷心地吼道,“不用你幫忙,我自己可以!媽媽!你沒事吧!”
蔚海藍的手一空,突然有種落寞油然而生。
“蔚。”雷紹衡沉聲呼喊,溫溫說道,“你看三小姐還在念書,出入也需要車子。再來我聽說三夫人身體不大好,不如就讓她們兩個留下。這園子多留兩人吃住,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蔚海藍側目瞥去,那人立於屋外,高大偉岸,扮演著純善惹人喜愛的角色。天色泛黑,最後一絲晚霞也要隱沒,深海般的蒼穹像是一張巨大無形的網,將一切籠罩。握緊了拳頭,無力地鬆開,她亦不過是滄海一粟,渺小得可憐。
蔚海藍目光如炬,輕聲說道,“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讓她們住下罷。不過,以後生活都要自理。”
三夫人母女實在是沒有辦法,隻得委曲求全。
離去的時候,蔚海藍聽見三夫人孤苦無助地囈語,“有家總比沒家好。”
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這個家早已名存實亡。
許是受涼的緣故,又許是這一場瑾園風波鬧的,趙嫻突然之間病了。雖隻是感冒風寒,卻也讓她躺了好幾天。直至除夕那晚,趙嫻才好轉了些許,可以下地走動了。她穿著溫暖厚實的紅色睡袍,將她喚到跟前,溫麗的容顏泛些蒼白,凝眸質問,“說,你和那位雷先生到底是什麼關係!”
蔚海藍低下頭不應,趙嫻大喝一聲,“我讓你說!你是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蔚海藍想到協議上標注的條款,不許讓任何一個人知道這場婚姻的存在,她硬是咽下酸楚,徐徐抬起頭望向他,那樣的倨傲,義無反顧地說道,“自己做出的決定我自己能承受,況且,我也沒有見不得人!”
趙嫻一聽,麵色更加慘白,猛咳不止,“你給我出去!滾出去!”
這年的除夕,瑾園格外冷清。
園裏的下人全部換了一撥,一張張未曾熟悉的麵孔。蔚海藍獨自坐了一桌吃飯,她的身邊空無一人。倒是讓人請了三夫人母女,隻是被她們拒絕了,趙嫻更是不可能前來。麵對一樣的餐桌,一樣豐盛的晚餐,滿滿二十餘道,中西合璧,應有盡有。她默默吃完年夜飯,走到園子裏散步。
遠處的天空有煙火綻放,隱約一團,那麼不真切。
蔚海藍仰望夜空。
花開一季,來年是春,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