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而豐盈的行旅
走讀江南
作者:趙玫
江南是要讀的,於是,走並讀著江南。
卻剛好江南冷的時節,而我,又是從深圳的驕陽中趕來。一片慢慢滲入骨髓的冷,幸好這一天的午後有太陽。盡管久已不曾來杭州,卻忘不掉,杭州那記憶中的好。袁敏知道我向往從未住過的新新飯店,特意訂了湖岸這座歲月悠悠的賓館。推開窗,便是那鏡般的西湖,窗邊幾片被霜浸染的紅葉,隨意裝點著亂枝後的水麵。
放下行裝,便迫不及待地走出酒店,獨自沿黃昏的湖岸,賞曾經熟悉卻今已陌生的西湖的景。那遠方的淺山,近處的房舍。這些修建於民國時期的座座別墅,記憶了絢爛的舊時風雲。黃昏一刻,剛好有落日將斑斑駁駁的金色光芒投擲於古舊的山牆上。於是,晚霞的壯麗,透過梧桐的黃葉流瀉下來。那枝杈間的,點點光斑。人行道上,路人稀疏,有點淒冷。蕭條中,卻依舊地好。縈繞於心的詩意,彌漫於畫麵。我喜歡的色調。悠遠而幽深的某種冷落。那些不需要說出來的迷人的今世前生。
走過了湖岸的街,又走山下的路。那種慢慢延伸的行走,仿佛在為行走江南做著某種無意識的功課。是的,我更喜歡山後那曲曲彎彎的通幽小徑,寂靜而凝滯,唯有斑斕的葉色,層林盡染的妖嬈。我喜歡,晚光照在樓宇上那種輝煌的感覺,喜歡,那光的慢慢的晦暗。傍晚玫瑰的色彩,從層林落下,再落下,最終落進湖麵,點染出湖的絢麗。此刻水麵上依舊在風中搖曳著簇簇敗荷。然後,葛嶺的道院,白牆黃瓦,綠竹片片。
如此寂寥地獨自行走,靜靜地領略。誰也不能替代的,你自己的感覺,你單純的享受。置身其中,便慢慢忘卻了冷。在暖色調的光中,你竟然看到西湖的長夜,正悄無聲息地到來。
然後晚宴。有朋自東西南北來。觥籌交錯消停,回各自房間。伴窗外的寂靜。
清晨,杭州下起冷雨。雨伴隨著絲絲縷縷的薄霧。那迷蒙的味道,落在西湖上,近乎於傷感的水墨畫中的淒然。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佇立湖岸。男人和女人。打著傘。或不打。讓細雨浸潤著,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戴望舒的《雨巷》。也想到了胡適和徐誌摩。
這蒙蒙細雨意味著,走讀江南的開始。早餐後帶上行李。從此,將“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很多的時間坐在汽車裏。車於是成了我們的家。離開賓館時再看那片院落,隔著車窗就知道那是我喜歡的地方。可惜,一旦離開後就不再回頭。於是滿心失落地想念西湖,和漸行漸遠的新新飯店。
從此車上新識舊友,信馬由韁地交流著信息。亦可靜下心來眺望車窗外流動的畫框,一幅幅江南美景映入眼簾,讓久居北國者知道什麼叫美輪美奐。
三小時後抵達金華。午餐後入住酒店房間。果盤中竟有甘蔗。不禁一種久違的感覺,兒時的驚喜。
然後匆匆趕往劇場,去欣賞早已被列入文化遺產的婺劇。很冷的劇場,南方在這個季節所特有的冷。瑟縮著,卻又全神貫注地欣賞著古老的劇種。於是想到也屬於江南的越劇,那婉婉的音調,娓娓的發音。永遠忘不掉寶玉的那一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抑或,“我來遲了”。記得每次看拍成電影的《紅樓夢》都會流淚。那已成為心中的永恒。
然而這婺劇卻從不熟悉,自然也很難聽出門道。聽介紹,表演中的古老唱腔歸屬於非物質文化遺產。婺劇院一位年輕的領導在舞台上講解,熱情洋溢地呼籲對這瀕臨衰萎的劇種進行保護。他字正腔圓,聲音渾厚,後來才知道他曾是當地著名的電視主持人。他之所以放棄做主持人,是因為父母都是婺劇院的主創人員。於是我毫無隔膜地了然了他的人生。因為我也是在舞台和帷幕間長大的,對話劇懷了很深的感情。曾經的主持人毅然回到婺劇院,緣於他一直致力於婺劇的父親去世了。於是他接過傳承並保護婺劇的重擔。或者正是這些耐得寂寞的“仁人誌士”的堅守,才能守候住我們民族的根與魂,守候住我們生生不已的民族精神。
接下來“進入”很物質的金華火腿。此前,我們已在不同的餐桌上品嚐過各種各樣的火腿。千百年來由金華人創造的這種獨特的醃製技術,千錘百煉地走到今天的製作工藝,就是我們所要走訪的部分。如今,大批量火腿的製作雖然已實現了流水線上的工業流程,卻仍舊保留了一些手工製作的作坊。在那裏,那些不曾被標準化的古老工藝,是需要傳人憑借經驗和感覺完成的。為我們講解的是當地一位極富經驗的師傅,他深諳正宗金華火腿醃製的每道環節及祖傳訣竅。時令、原材、溫度,乃至因部位不同,不同的食鹽投放量,等等。我們靜聽。知道點點滴滴都是知識。在他的院子裏掛滿了一隻隻正在風幹的火腿。那種隊列式的懸掛的感覺,讓人想到了沃霍爾的行為藝術。清冷中,唯有那蒼老的師傅在火腿間走來走去,眉宇間凝聚著辛苦,也洋溢著快活。於是感慨於各行各業,那原汁原味的傳統技藝一旦無人承繼,就再也找不回那些伴隨著歲月而漸漸流逝的瑰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