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史家對王元籙頗有微詞,他被暗示成一個貪圖小便宜而使偉大文物流失的罪人。敦煌道士王元籙完全沒有博物館的概念。他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王元籙不知道博物館,迎神容易送神難,敦煌屬於神,誰會動它?誰又敢動它?往昔時代的滅佛,滅的隻是神的在場,誰能滅神?神靈像萬物一樣自生自滅。自生自滅,也是神在世或者隱匿的方式。王元籙其實是一個匿名者,像千千萬萬的善男信女一樣,他僅僅是在為自己的一生追求一個善果,為此他清貧而虔誠。斯坦因發現,用金錢或者考古學、博物館來說服王元籙是無效的。史家將這一點說成是王元籙的無知愚昧,而在我看來,這是世界觀的不同。偉人斯坦因無法改變小人物王元籙的世界觀,於是他玩小聰明,導演了一出騙局,他說服王元籙將敦煌手卷賣給他的理由不是一個博物館理由,而是一個良心、道德感和宗教虔誠上的理由。
斯坦因知道,王元籙堅持的世界觀固若金湯,無法摧毀,隻能利用。“他想,如果他對王元籙提到大多數中國人熱愛的護法聖徒玄奘的名字,也許會觸動王的感情。”“果然,經他一提,道士的眼睛就立即放光了。”其實斯坦因完全無視王元籙的世界觀,還視這種世界觀為愚昧、落後。他誘使王元籙相信自己就是一個當代的西方玄奘,負有讓敦煌手卷重歸印度的使命。斯坦因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告訴王元籙他是如何地熱愛玄奘,“追隨他的足跡,跋涉萬裏,越過杳無人跡的高山和荒漠……經過千辛萬苦才到達玄奘去過的寺院。”是的,探險家斯坦因吃了不少苦頭,但他沒有告訴王道士的是,他的“取經”將讓這些通靈的經文在博物館中從神器變成博物文件,作為文明標本死去。事實上,斯坦因騙取的敦煌經卷後來在大英博物館裏的命運正是塵封,而玄奘取經卻是要使這些經卷在大地上傳播,在人間活起來。
超越宗教的聖敦煌
斷碣賦碑,都付予蒼煙落照。無數自以為是的瘋狂造像以及對它們的物化都已經被時間之沙吞沒,萬有歸一,都是恒河沙數。印度犍陀羅的佛龕,如今隻有些殘片,佛教後來在印度不傳,宗教式微了,附著於它的一切也煙消雲散。盡管從前的激情也許超過敦煌,但在印度,沒有留下“敦煌”這種東西。莫高窟獨立於瀚海。
敦煌起源於宗教的激情,如果隻是教條主義,那麼早期匠人的頂禮膜拜已經完美。但是,敦煌的創造並沒有到亦步亦趨為止。與其說敦煌那些匿名的作者是一批藝術家、工匠,不如說他們是文人。這些偉大的文人創造了“敦煌”這種東西,曹衣出水,敦煌超越了它的宗教起源,超越了它的實用性。
敦煌乃是最後的、終極的。敦煌,文教之聖地也。那些佛教徒,那些匿名於狂沙的偉大藝人創造了超越宗教的東西——聖敦煌。
人們穿越沙漠來到敦煌,頂禮膜拜的是聖泥塑、聖壁畫、聖鐵線描、聖蘭葉描、聖中鋒、聖鈷藍、聖土紅、聖朱砂、聖赭石、聖鐵紅、聖雄黃、聖湖綠、聖石青、聖石綠、聖鐵黑、聖泥金、聖磚、聖竹簡、聖書、聖吳帶當風、聖曹衣出水、聖第45窟、聖第154窟、聖第99窟……
聖敦煌。
無數匿名於沙漠的工匠藝人創造了敦煌。他們像恒河沙數一樣,環繞著自己的作品,風將他們吹去,他們又從別處回來。
入夜,敦煌的天空滿天星子,一顆顆旋轉著,就像被解放的沙子。下麵,黑暗裏,莫高窟在黑暗裏,就像一個沙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