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心中的欣慰幾乎無法形容,我認為,在他心中,我們仍是朋友,仍可以像少時一樣談天說地,一起玩笑。
人生若隻如初見,可惜,人生往往,回不到初見。
同時我又十分羞愧,因為我當時正如同因病免官的司馬相如,曾在梁園中受到那樣的知遇和提拔,如今卻隻能守著茂陵一樣,獨自繼續著沒有希望的生活。
於是,我為他寫了信,一封又一封,信中毫不掩飾地傾訴積鬱和苦悶。
其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是這樣的: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那些信呢?”少年急急忙忙地探求著答案。
“沒有,他一封也沒回。”中年人笑得依舊溫暖,但人們都能看出那脆弱的溫暖下沉積的悲傷。“後來我去京城,他也不願見我----我仍視他如兄如友,所有的苦痛與潦倒都願意毫無保留地告訴他,然而,他已不願再聽。”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隻有秋雨還在低吟淺唱,應和著兩人。最終,少年打破了沉默:“還有第三次秋雨嗎?”
“第三次啊……那時我已經老了。”
三、巴山夜雨漲秋池
你可體會過歸心似箭的感覺?我有這種感覺,是在從梓州回長安的路上。
那時我收到一封信,信上隻有寥寥五個字:何日是歸期?信,來自我的妻子。
何日是歸期?何日是歸期?巴山的夜雨連綿如絲,阻斷了歸家的路,也阻斷了我望向她的目光,窗外一樹碧之情,秋雨淒冷淅淅瀝瀝,提醒我的皆是旅愁。唯有蠟燭有心,替人垂淚到天明。
秋雨交織著理不清的思緒,煎不斷的愁,恰似最苦澀的眼淚,在萬籟俱寂的夜裏慢慢滑下,凍結了人的心,可我沒有彩鳳的雙飛翼,無法衝破雨的藩籬,我隻能默默的等待,等待天空停止哭泣,等待我歸家的那個日子。我知道,那時,那時,她一定會站在門口,苦苦守望。到那時,或許我們會回憶起今日的愁苦,但那又如何?那時,所有的憂愁都已遠去,所有的苦悶已成為回憶,剩下的,隻有未來的歡聚。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中年人微微把頭向後仰,似乎還沉浸在對往日幸福的回憶裏,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黯,隨口吟出了一首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那時元稹悼亡夫人的《離思》。少年微微一凜,張嘴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隻見對麵的中年人用手指蘸著茶水,無限惆悵地寫下了兩句話: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少年還未來得及開口勸慰,就聽見身後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來,對他們傳遞著一個消息:玉溪生,去了。
“玉溪生?可惜……又是一顆文星的隕落啊。”少年把剛轉過去的臉扭了回來,“先生說是不是?”
“先生?”對麵已空無一人,隻有一隻蝴蝶扇了扇翅膀,飛出了窗外。
少年微微地歎了口氣。
剛才就已經發現了吧,從那個中年人的回憶中,已經可以聽出他是在指早已故去的崔戎和時任宰相的令狐綯,而那幾句詩,更表明了他的身份----李商隱,字義山,號玉溪生。
隕落在懷州的玉溪生。
莊生曉夢迷蝴蝶……自己就像,用了一朵花開到花落的時間,做了一場大夢,在一場秋雨的纏綿中,了解了一個人的一生。而今,蝴蝶已隨杜鵑飛走,僅剩顫抖的弦,一聲聲訴說著曾經惘然的華年,少年苦笑。
手中盞傾斜,美酒落地,迅速地滲入地麵,少年再次斂眉一歎。
義山兄,我敬你。
少年收好滿桌的詩集,抬步走向外麵,耳旁似有風聲過耳,一遍又一遍地歎出對詩人之死的悲痛: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烏啼花落人何啊?竹死桐枯鳳不來!”
少年走出酒樓,猛然驚覺,窗外綿長的秋雨已經停了。雨過天青,益發顯得天高雲淡,秋意已經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