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向故事以外突圍
我一直是比較慢的走在文學這條路上。寫作近二十年了,因為缺乏對自己創作上的管理,沒有長遠的規劃和刻意的追求,總是持一種隨遇而安的寫作態度,看到什麼、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所以,當我看到同齡的文友們一個個碩果累累,一邊由衷地讚歎和羨慕著,一邊痛恨自己的懶散。
和很多初寫小說的作家一樣,我也是從寫故事和編故事開始炮製小說的。我的故事來源非常豐富,因為我24歲之前,都是在農村度過的。大槐樹下半葷半素的啦呱,田間地頭的閑扯,還有女人們的家長裏短,村子裏發生的真實事件,都成為了我最初的創作素材。我近幾年寫的幾篇有關鄉村的中短篇小說,完成後,才發現,其實,這些小說的準備在很多年前就開始了。
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是《絕症》,發在《山東文學》1994年第12期,那也是我在正式刊物上發的第一個短篇。故事來源於發生在鄉村的一個真實的事件:一個老實了一生的、外號叫“二窩囊”的村民,把全村無人敢惹的村霸用鐮刀砍死了,這個事件在當時當地引起了很大的轟動。據說,那個老實人,全村人誰都敢隨便踹他一腳,而那個村霸,連村長都不敢惹,也惹不起。這個奇怪的事件也引起了我的思考:最弱的殺死了最強的,這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矛盾點,圍繞著這個“點”,我展開了想像,來編織故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努力作鋪墊,讓讀者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很多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的真實事件,寫成小說,反而成了假的,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是不能劃等號的。這個殺人的村民,平時非常害怕那個村霸,那麼,怎麼能讓他從“怕”到“不怕”,從而揮刀相向呢?這是一個非常難解決的問題,這就像說謊,想“騙”過別人,你首先得自己信了。後來我就設計了一個情節,讓這個村民(老槐)誤以為自己得了絕症,活不了幾天了,而村霸(侯老五)又對他15歲的女兒虎視眈眈,有幾次差點得逞,在這個前提下,老實人老槐為了保障自己死後女兒不被淩辱,就鋌而走險,拿著一把劍將村霸追得滿村子奔命。平時不可一世的村霸,竟然如此不堪一擊,這使老槐忽然想起了另一個經常欺負他的人——村長司老大。他在捅了侯老五兩刀後,又開始上門去找司老大尋仇,因為他在追逐侯老五的過程中,感覺到了複仇的快感,同時又有一種“反正活不了幾天”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這時候他是最強大的,他也要主動去找別人的麻煩了,換句說法,他居然也要去欺負人了,人性的劣根性這時候表現得淋漓盡致。當他又征服了司老大,回到家裏時,卻意外地得知,他所謂的絕症,隻是一個誤會。抱著必死之心的老實人老槐,遭受到了比患絕症更大的打擊,他竟然死不了,還要在這個村子裏繼續活下去,巨大的恐懼感使他失聲大笑,最終笑死在家中。從“怕”到“不怕”,又從“不怕”到“怕”,從“怕死”到“怕活”,揭示出了一個底層小人物人性上的複雜和卑劣。這就是我這篇小說最後的著力點。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小說陷在故事裏不能自拔,也沒能主動地來擺脫對於故事的依賴。主動地向故事以外突圍,是近幾年才有的想法。因為我逐漸意識到,小說僅滿足於故事的層麵是不夠的,小說必須堅持小說文本的美學原則,有意識地去改變故事。通過小說手法,努力使自己的創作景致呈現出來,使自己的美學追求在小說的進程中流露出來。小說完全脫離故事是不現實的,但是一個小說家,不能為故事而寫作,而應該以高度的審美意識重新詮釋故事和故事的意義,利用故事這個載體來達到自己想要表達的思想。有了這個意識之後,我的寫作開始有了質的變化。
有一年我回老家串親戚,我四姨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是我四姨夫殺死鬼子的事情。後來,我在禹城縣誌上也找到了這個故事。故事很簡單:抗戰時期,一個日本鬼子跑到了四姨夫的村裏,這個村離縣城隻有幾裏路,叫範莊,緊靠徒駭河西岸,縣城是在東岸。鬼子進村以後,正好碰上我四姨夫的叔伯妹妹,就想強奸她。恰好,被我四姨夫撞見,拿鋤頭砸死了,然後埋在了徒駭河河堤上的樹林裏。後來,鬼子發現少了一個士兵,就派翻譯官來要人,如果交不出人,就屠村。四姨夫是條漢子,他不願連累村裏的父老鄉親,就去村長那裏自首了。村長湊了一筆錢,買通了鬼子的翻譯官,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清楚了,問應該怎麼辦,才能保證鬼子不殺人。不知道這個翻譯官怎麼和鬼子解釋的,第二天,來了幾個鬼子,讓四姨夫把人挖出來,事情就不了了之了。據說,鬼子最後不打算追究我四姨夫的責任,主要是他沒有昧下那條槍,他把鬼子的配槍和屍體埋在了一起,這就澄清了八路軍遊擊隊的嫌疑。用這樣一個故事核心,我把它寫成了人物、情節、結局、立意完全不同的兩篇小說。先寫出了一個短篇《四爺》(發《當代小說》2011年3月上),寫人命運的不確定性和悲劇性,寫人生的況味;後又寫了一個中篇《油菜花開香兩岸》(發《長江文藝》2011年第8期頭題),通過一個少年懵懂的視角看到的一個個他無法理解的事件和最後的那場戰鬥,從那個時期地下鬥爭的艱難和殘酷,來成就一個少年的成長。在這篇小說的敘事中,我運用了一明一暗兩條線來推動故事的進展。明線是以少年的視角和他對事物認知的感受來進行的,他看到的一些東西,用他的思維方式來理解,是懵懂的,不準確的;暗線是讀者通過少年對事物的認知過程來揣測事物的真相來進行的,是基本接近事物本質的。在結尾的地方,當少年主人公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的時候,兩條線彙聚到了一起,它完成了少年主人公在一個階段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