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用堅硬的新喙對付自己的爪子。我必須將自己早已經磨鈍的爪子一個個拔出來,隻有這樣,才能長出新的、鋒利的爪子,才能在捕獵時一擊成功!我有兩條腿,每條腿上有四隻利爪,前麵三個並排叉開,後麵藏著的一個是至關重要的,它要和前麵的三個同時用力,才能將獵物抓牢。我知道,一個一個拔下自己的爪子,會很痛。但我已經有了破碎喙的經曆,不想再試探和猶豫,無論如何,我也逃脫不了劇烈疼痛的厄運,那就幹脆讓疼痛來得快一些,酣暢一些吧……
痛,是那種鑽心徹骨的痛。我的厲叫聲刺破天空,在崇山峻嶺之間回蕩著,周圍的鳥雀全部聞聲而逃,黑壓壓的鳥群遮住了陽光,又很快消失在天際。伴隨著一聲聲悲鳴,一隻隻血淋淋的爪子被我生生地從腳趾上拔下來,一隻,兩隻……當最後一隻爪子拔下來後,我已經無法站立,癱倒在岩石上。
我全身的羽毛都被汗浸透,沒有了一點兒鷹的威儀,甚至,更像一隻落湯雞。
又到了我選擇的時候,我將麵臨兩種選擇,這是我的前輩們告訴我的。或者,靜靜地等待我的爪子重新長出來,等爪子重新成為利爪,有了攻擊能力後,再用喙將粗大沉重的羽毛一根根拔掉,然後,再耐心等待新的羽毛長出來;或者,現在就將羽毛拔下來,讓爪子和羽毛同時生長。前者,要多耗費一個月的時間,但相對安全一些,如果遇到意外的侵害,起初是憑借著喙和羽毛的同時存在,後來依靠喙和爪子的同時存在,都能作出抵抗和反擊,比較擔心的是,多一個月的饑餓煎熬,也會時時與死神相遇;後者,會早一個月完成涅槃重生,但是,爪子和羽毛的同時喪失,會令我的身體失去平衡,連站起來都很難,遇到意外襲擊,隻能任由宰割。
我選擇了後者,我喜歡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感覺。這才是鷹的選擇,絕決而無畏。拔掉羽毛,並沒有讓我承受太大的痛苦,比起毀掉喙和爪子,這點兒痛苦根本微不足道。一隻鷹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所有的羽毛,需要的是勇氣。當他的羽毛不在了,利爪不在了,他還是一隻鷹嗎?
我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絕決地敲碎了自己的喙,拔下了自己的爪子和羽毛。我已經成功戰勝了自己。但是,我無法知道,我是否能夠最終戰勝時間。我還需要三十多天的時間,讓爪子和羽毛重新長出來。隻有熬到那時,我才能真正獲得三十年嶄新的生命,再次翱翔在天空,成為空中驕子。
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每一天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間抑或半昏迷狀態下度過的。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全身,但我可以想像,自己光禿禿的樣子一定很醜陋。我無法站起來,雙爪觸到岩石時鑽心的疼痛是次要的,在岩石上留下斑斑血跡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頻繁的磨擦,會影響爪子的成長。我天天躺在巢穴裏,奄奄一息,如同一隻死鳥。
我已經好多天沒有享用過食物和水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萎縮,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具幹癟的屍體,那時,我的涅槃重生之夢就徹底破滅了,臨死之前承受的這些折磨和煎熬全成枉然。在另一個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虛無世界,我可能會遇到我的母親和妻子。極度的虛弱,我隨時會沉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我就努力地仰著自己的脖頸,不讓腦袋垂下來。但是,腦袋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耷拉下來……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了母親和妻子,她們就在我的眼前站著,都笑著看我,母親說,來吧,孩子,別遭這份罪了,到我們這裏來吧……然後,她們帶著我走向黑暗的天空,我跟在她們後麵,感覺到身子在逐漸下沉、下沉……身下好像是無底的深淵,我越沉越快,卻總也沉不到底……身下慢慢變得紅光耀眼,在深淵的深處,是一片火海,母親和妻子很快就消失在火海中。我奮力扇動翅膀,想飛離火海,但翅膀已經蕩然無存,我的身子流星般向火海墜去……
在我絕望的時候,一陣冷風襲來,我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眼前竟是一片黑暗,巢穴的出口,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裏,阻擋住了外麵的光線。我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就感受到了近在呎尺的危險。沒容我多想,一隻冷硬的爪子就攫住了我的脖頸,用力往巢外拖去。我內心一片冰涼,我曾經的擔心要應驗了,在經曆了那麼多的痛苦和磨難之後,一切努力將化為烏有,生命也會從此終結。這個不速之客把我拖出了自己的巢穴,扔在出口的岩石上。我眨了眨眼睛,看清眼前竟是一隻黑色的山貓,這是一隻雄性的山貓,黑色的毛發隨風瑟瑟,純粹得沒有一根雜毛。他非常精壯,如果不是攀岩的佼佼者,他也不會上到這絕壁之顛。這個平時見到我就拚命往石頭縫裏鑽的膽心鬼,現在卻扮演著殺手的角色,他邁著自信的步子一步一步接近我,烏黑冷酷的眼珠陰森森地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兒。在我40年的狩獵生涯中,已經有數不清的山貓喪生在我的利爪之下。今天,報應終於來到了。
突然,山貓閃電般撲了上來!我調動起所有的精力,在他的尖齒即將咬到我的喉嚨時,奮起一擊,用我嶄新的喙狠狠啄在他的一隻眼珠上!
慘叫聲同時響起!
我們兩敗俱傷。
我啄瞎了山貓的一隻眼睛,他痛得在地上翻滾,在岩石之間撞來撞去,發出淒厲的尖叫。而我的脖子,也遭到了重創,被這個入侵者撕開了一個小小的血口,殷紅而沾稠的血正緩緩地流出來。我奮力地掙紮著,想乘機撲上去,消滅這個危險的對手,再把他用作賴以生存的食物。可是,我卻動彈不得。兩隻爪子一接觸到岩石,就痛徹心肺,沒有了羽毛的身體,也無法找到平衡使自己站起來。我努力的結果,就是在岩石上翻了幾個滾兒。我知道完了,我隻能任由這隻山貓宰割了。
那隻山貓,在經受了最初的劇痛之後,沒有馬上進行反擊,而是選擇了落荒而逃。
我長出了一口氣。
貓,終究是貓。
鷹,還是鷹。
我休息了好長時間,在體力恢複之後,開始試著走回巢穴。但“走”已不太可能,我仍然無法站立起來,為了能回到安全的地方,我隻好暫時放下鷹的尊嚴,連滾帶爬地回到自己的巢中。如果不是涅槃重生,我從未想到過會有今天的狼狽如斯。在我爬過的岩石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這對於我本已即將耗幹的身體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我守在自己巢穴的出口,一動不動。
我在等待著那隻山貓,他肯定會回來複仇。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直沒有山貓的影子出現。
但我知道,他會來的。
我用傷口的血維持著自己的生命。每到熬得支撐不住時,每到昏昏欲睡時,我就在自己的傷口上狠狠地啄一下,不僅是為汲取一點兒可憐的營養,更為主要的,是讓這痛,來提醒自己不要睡去,不要在夢中成為山貓的腹中之物。山貓的耐性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他一直沒有來。而我的傷口,一次一次地結癡,又一次一次地被我自己無情啄開,我用微弱的血和疼來留自己在世上。
山貓終於來了。在一個深夜,他悄悄地潛進了我的巢。距離上次搏鬥,已經過去了十多天的時間。他肯定以為,我的生命之火已經燃盡,因此,他就有些長驅直入的樣子。黑暗中,我看到一團比黑暗更黑的影子,慢慢向我迫近。最為醒目的,是他那隻彌漫著綠光的眼睛,像一盞燈,在黑夜裏遊離、飄移。
我沒有等到他出擊,就將等待了十多天的力氣凝聚在喙上,對著那盞“燈”,閃電般啄了過去!
我隻聽到一聲厲叫,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是個中午,我不知道自己又昏睡了多長時間。巢內一片狼藉,到處是羽毛、鮮血和碎石。更令我吃驚的是,那隻山貓,就橫臥在巢穴的出口,全身布滿了傷口和血跡。我看著這隻自己送上門來的美食,內心充滿了久違的快樂。
我艱難地挺起身子,開始慢慢享用這隻精壯的山貓。我餓了太久,吃得無比貪婪,我把大半個山貓的肉、骨頭全部吞了下去,連皮毛也沒有放過。我真切地感受到我新生的喙是多麼的銳利,這使我對自己即將長出的新的利爪和羽毛也充滿了期望。飽食之後的困意襲來,我在自己溫暖的巢裏,美美地睡著了。
我相信,這一次我睡了很久,因為醒來時,我全身有一種細微的癢,原來,我的新羽毛竟然鑽出了皮膚。我試著站了站,竟能站起來了。更加意外的是,我的利爪也長出了白白嫩嫩的芽,我的新生,真的開始了。我步履蹣跚地走出巢穴,我已經好久沒有能力“走”出自己的巢穴了。外麵已經有些冷了,這時候,山下原野上的莊稼大概已經收割了,接踵而來的,是漫長的冬季。在以往的歲月中,冬季是我們獵食最為艱難的季節,很多動物都貓冬了,原野上一片空曠,樹林裏也難尋動物的蹤跡。那時候,我經常連續十幾天捕不到獵物,隻能默默地忍受著饑餓。而今天,我的運氣還好,那半隻山貓,足夠我應付剩餘的時間。
一場大雪覆蓋了一切,把山川、河流、大地全部變成了白色的,但是,它改變不了天空的顏色。天空是屬於鷹的。我站在已經被大雪覆蓋的岩石上,貪婪地望著天空。
一個雄偉的身影在遙遠的天際向我飛來,越飛越近,越飛,越像是我自己,像我已觸手可及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