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四(3 / 3)

這期間,我給同來西藏的老鄉和家人寫了一些信。對於朋友,我如實地傾訴我的生活狀況,偶爾也會抱怨。但我知道抱怨和懦弱是沒有用的,隻有堅強地活下去人生才有希望。對於家人,我盡量是報喜不報憂,不好的一筆帶過,把領導對我的重視和工作的順心大書特書。

家書抵萬金,收到一次家鄉的書信,需要三四個月甚至半年之久。每次收到信的日子,就是一個開心的節日。手中的書信是一件至寶,我反複地讀了一遍又一遍,認真揣摩字裏行間的意思,有的書信讀得太多了甚至都能背誦下來。

土堆拉礦區啊,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得遠離凡塵,遙遠得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它的所在。

如果不是定期有貨車前來拉煤,我懷疑我們這群人都被世界給遺忘了,誤以為我們隻是一群在荒原上自生自滅的可憐蟲。有時候我甚至有這樣一種錯覺:我就是生活在月球上,寒冷、孤獨、幹渴、饑餓,氧氣所剩不多,死神近在眼前,我期盼著早日返回地球,但悲哀地發現回地球的飛行器出現了故障……

正當我的意誌開始逐漸垮塌的時候,高原的夏天邁著艱難的步履蒞臨了!

藏北的夏天,是姍姍來遲的新綠,是春雷和尖冰搏鬥的果實,是難得一見的希望和生命。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當你還來不及握住它,它就一溜煙離去了,了無痕跡。無垠的藏北高原,竟是如此廣闊,隻要白雲從你頭頂掠過,縱使狂風還在“呼啦啦”作響,你都會萌發頑強抗爭的信念。

小草是夏天的標簽,即便環境那麼惡劣,它們仍然茁壯生長,破開堅硬的凍土,小小的生命抽出頑強的嫩芽。遠看,綠意一片,近看,草地還是很稀疏的,正所謂“草色遙看近卻無”。在有水的低窪地帶,小草生長得異常旺盛,簇擁著迎接夏天的到來。它們是大自然在藏北的傑作!

進入8月,在小草之間居然長出了格桑花,形形色色的格桑花,零星地散落在千裏牧野。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格外嬌豔。她耐寒,可以穿越生命的冰穀,給人無限的清芳。這種花叫格桑花,是藏北草原上綻放得最美麗的花,在藏族人民心中是頑強生命力的象征,同時也寓意著藏族人民的幸福、吉祥。

在唐古拉山周邊幾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你不會看到樹。即使是在今天的那曲鎮上,樹木還是沒有長起來。據說幾年前,當地政府為了獎勵群眾種樹不惜重金。隻要樹在野外存活下來,一棵就獎勵10萬元。獎金的誘惑是巨大的,但沒有人能領取到。因為,夏天樹也許還能長得好好的,一過冬天就成活不了——樹木無法在凍土層上生長、紮根,凍土層是樹木生長的噩夢。

本以為我們周邊不會有人煙,但在夏天我們居然看到了牧民群眾的帳篷,還見到了牛羊。

藏北的牧民,逐水而居,過著自然而然、樂天知命的放牧生活。也許是出於好奇,我很快成了他們的朋友。每次去他們的帳篷,我都會帶一些罐頭、土豆之類的食品過去,這些都是省吃儉用留下來的,有時候還帶一筐煤過去。牧民們淳樸善良,每次都會送我一些牛羊肉,交往次數多了,我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藏語。

在一戶遊牧而來的牧民家裏,我第一次喝到了酥油茶。主人家裏三口人,放牧著兩頭犛牛和十幾隻羊,生活拮據。每次見我來,都是笑臉相迎。每次喝的酥油茶,都是現做的。直到現在,我還是能回想起阿佳熟練而精巧的打酥油動作:她先拿出一塊磚茶,用水煮成極濃的茶汁;將茶汁倒入酥油桶後,放入酥油和鹽巴,很有節奏地上下抽動。

打酥油是藏北牧民每天的必修課。藏北的帳篷裏,牧民的身上,都是酥油的味道。因為有了酥油茶,才能及時補充水分,幫助消化,又能產生很高的熱量用來禦寒。

第一次喝酥油茶的經曆,並不是愉快的。當酥油茶端來,那陣撲鼻的味道令我一陣惡心,差點暈倒。酥油的味道有些餿,那種味道又不好用文字來描述。

後來了解到,酥油就是這種味道,許多人第一次喝都不一定能習慣,喝得多了才會習慣。當主人把茶端來,不喝是不禮貌的。我知道這個習俗後,隻好硬著頭皮,像吃藥一樣逼著自己喝了一口。才喝一點,主人熱情地又要給我倒滿。我內心抓狂,趁主人沒留意,閉上眼睛,跟上刑場一樣一口氣飲了一碗,還沒等主人反應過來,我簡單地告別一聲就“落荒而逃”,狼狽極了。回到礦上,胃裏一陣翻湧,打嗝都是酥油味。

後來的許多年間,喝得多了,就越來越喜歡上了酥油茶。沒有酥油茶,飯不香,總感覺飲食上缺失很多東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藏北的許多地方,有些牧民一輩子都吃不上蔬菜瓜果,僅吃牛羊肉、糌粑,身體照樣強健如犛牛,你不得不歎服於大自然的神奇。

礦上偶爾會放映一兩場電影,但都是舊片子,到後來大家台詞都會背了。一部電影看的次數多了,大家還是照樣去看,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在吳書記的要求下,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裏相繼辦起了職工夜校,教工人學文化、學技術,甚至還教唱歌,並組織各種文化娛樂活動,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物質是清貧的,條件是惡劣的,但我們的精神世界從不匱乏。活著總要有點夢想,攜帶夢想一路前行,人生不正是這樣嗎?

人總是需要點精神的。現在回想起來,在土堆拉的日子隻是苦中作樂、強顏歡笑而已。但當時人與人之間的樸素感情,依然讓我懷念。沒有爾虞我詐,沒有鉤心鬥角,大家相處得十分融洽、友愛,現在看來隻是遠去的風景了。

再也回不去了,土堆拉;再也回不去了,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