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欲孽深宮(四)(3 / 3)

薑陵醒來的時候,夜已經這樣深了,屋子裏黑沉沉的,隻有床尾燃著一盆炭火,在寂靜的夜裏劈啪作響著。身上換了幹淨的衣服,可還是被汗濕透了,額上的碎發粘在耳側,鼻尖都是細密的汗珠。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靜靜的,不起身,不說話,隻是睜大眼睛望著屋頂。青色的帷幔一層層地從床柱上垂下來,像是繁複的繃帶,就那麼一絲一縷地將整個屋子的濁氣都籠罩了。

她想了那麼多,也明白了那麼多,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清醒。那些畫麵全都變成了靜止的書卷,一頁一頁地在她眼前翻過,讓她無路可逃,也不想再逃。她坐起身來,這才發現手裏仍緊緊抓著一件衣服。那是一件深紫發黑的絲綿男式棉袍,上繡墨色的睡蓮團福,針腳細密,衣衫上有著清雅的香氣,讓人的精神也不由得為之一醒。

她下了床,推開房門,月亮又白又亮地掛在天上,整個園子都被籠上了一層蒙昧的銀光,柔和的,如水波的,淌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麵上。薑陵提著那件衣服,隻穿著中衣就走了出去,剛剛拐過一扇小門,一樹一樹如碧玉翡翠般的綠梅就這樣如山如海地闖入了她的眼睛。遍地白雪皚皚,越發襯得那梅花有如珠玉。這園子極大,一眼望去竟似沒有邊際,青石小徑兩側堆著厚厚的積雪,不時有風吹過,將冰涼的雪珠掉落在她的繡鞋上。

她信步而行,拐過一片茂密的梅樹,視野驟然開朗起來,隻見滿園綠梅鬱鬱蔥蔥地抱著一座風亭。風亭南北大敞,東西兩側掛著青紗帳,風吹過,青紗上下翻飛,像是青塚前的煙,在亭內有限的空間裏招展著。亭子的南邊,是一條筆直的小徑,在兩側綠梅的簇擁之下,筆直地伸向南邊的湖。湖水已經結冰了,一座青石橋架在湖麵上,月光灑在橋麵上,泛著銀白色的光。那人就站在橋上,披著銀白狐裘的大氅,提了一盞橘黃色的風燈,遠遠地走了過來。

“醒了?”

能在此時見到她,顧西言似乎也有些驚訝,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道:“夜裏風冷,你仍在病中,出來走動還是多穿一點。”

說罷,他便放下風燈走過來,接過薑陵手中握著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肩頭,又為她係上了頸部的三顆紐扣。這本是他的衣服,穿在薑陵身上就好像是寬大的披風一般,將她從頭到腳都包住了。一陣風吹來,梅樹簌簌而動,幾片雪花從樹枝上掉落,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他也不去拂,轉身拿起風燈,對薑陵略略點頭,就要離去。

薑陵卻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那燈的提杆,輕聲說道:“我為大人掌燈吧。”

顧西言目光清冽,如寂靜的山泉,借著柔和的燈光,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便鬆開了手,退後一步道:“有勞了。”

薑陵提燈走在前麵,曲徑幽折,每到不知該往哪邊走的岔路時她就停下來,回過頭靜靜地望著他,顧西言就會伸出手來為她指路。他的步子不急不緩,薑陵便也慢慢地走。風燈的光線柔和地驅散了冷白的月光,照出一小圈暖暖的痕跡,將他們兩人的身影包裹其中。四下裏一片寂靜,隻能聽到兩人的鞋底落在小徑上的微聲,那麼輕,那麼安寧,就像梅花落在水麵上,輕柔得連一點漣漪都掀不起,就那麼隨波而去了。

一直走到一座獨立的小樓前方停了腳步,顧西言頷首道:“多謝了。”

薑陵靜靜地還禮。顧西言又問:“家中可還有親人?”

薑陵微微一愣,好似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連聲音都是幹澀的,答道:“有。”

“還能回去嗎?”

還能回去嗎?一絲悲涼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路爬到嘴角上,薑陵眼圈頓時紅了,她連忙低下頭,沉聲說道:“能。”

顧西言聞言靜靜一笑,道:“那就好。”

說罷,轉身就欲走。薑陵忙道:“大人,您的衣服。”

顧西言回頭笑道:“路還遠,你穿著吧,燈你也提著,免得摔跤。”

屋內的燈火亮起來,顧西言欣長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薑陵站在落光了葉的梧桐下默默仰望著,月光穿過枝丫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越發顯得白得嚇人。過了許久,燈火滅了,月光欺上來,冷冰冰地籠罩了整間屋子。薑陵放下風燈,雙手觸地,緩緩地跪在了地上,然後端端正正地拜了一拜。

“大人,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她的聲音那麼小,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時間太久,燈內的燈油都已耗盡,她站起身來,仍舊提起來,轉身便走。天空遼闊無比,隻有一彎瘦月斜斜地掛在湛黑的天幕上,那麼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夠下來。

第二日,車夫老洛就送她出了城,並將一個包袱交到她的手上,憨厚地一笑,說道:“路上小心,莫貪黑,遇到店鋪早點打尖,到家之後好好過日子。一個女娃子,可不能再走這麼遠的路了。”

薑陵點了點頭,發自真心地感謝這位淳樸的漢子,說道:“你也保重。”

“哎。”老洛笑著擺手道,“快走吧,天不早了。”

薑陵轉身便走了。清早出城的人很多,一排排一行行,推著小車,載著貨物,帶著家眷,也不知道要往哪邊去。薑陵跟在那些人中間,隻一會兒的工夫就拐了一個彎,消失在長長的古道上。

日頭漸高,巍峨的城池被鍍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今日的天氣很好,碧藍清空,萬裏無雲,鳥雀招展著翅膀翱翔在天際之上,肆無忌憚地向世人展示著它們的自由。這是偉大的大燕皇城,曆經百載風霜依舊不動如山。這裏有世人難以想象的奢華錦繡,也有常人無法揣度的齷齪血腥,這是一座無比和諧卻又無比矛盾的城市,在那座厚重的城牆之下掩蓋著的是無數人的輝煌與無數人的痛苦。大雪封城,將一切都沉澱進了古老的風中,即便以蒼鷹犀利的眼眸也無法看清那些醇美酒盞之內隱藏著的尖刀。唯有從血海中淌過的人,才能清楚地看到煉獄之中的森森白骨,還有那些,永遠永遠也不會瞑目的眼睛。

地平線之下,漸漸走來一個小小的身影,煢煢一抹,在高聳巍峨的城池下渺小得像是一隻螻蟻。

薑陵站在那兒,仰望著這座被無數人向往憧憬的皇城,安靜得像是一座雕塑。

薑陵早就已經死了,早在昔日戀人另娶新婦的那一天,早在流落街頭惶惶無依的那一天,早在打入天牢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更早在天真愚蠢踏入宮門的那一天。

然而,卻又有什麼東西在心底叫囂著,呐喊著,猙獰欲出地咆哮著,告訴她不能死去,不能死去,不能就這樣窩囊無能得像是一條狗一樣死去!不能,不忍,也不甘!

她還欠了那樣多的債,還有人欠了她那樣多的債,怎能就這樣遂了他們的願?

陽光太熱,曬得她的眼睛發酸,喉頭泛著血腥的味道,就像是瀕死的那一晚,粗糙的繩索套住了她的頭,幾乎要將她的脖頸勒斷。她仰起頭來,極力地忍住將欲奪眶而出的淚。

“我會活下去。”

她迎著風,站在廣闊的曠野上,喃喃地低語。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睜大眼睛地活下去,看著你們,看著你們,看著你們!

她抬腿便走,向著皇城的大門,獵獵的風吹起她的衣裳,像是一根根淩厲的刺,瞬間從她的體內猙獰而出。天那麼高,太陽那麼刺眼,她像是一支箭,向著這個天地的心髒,緩慢地、筆直地、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去。

下期預告:告別顧西言後,小丫頭薑陵即將進入皇宮。她與顧大人一別之後,還有機會再見嗎?這偌大的深宮後院,就像一個沉默吃人的怪獸,會將她慢慢吞噬嗎?而此時,命運的轉盤,也開始了它無情又殘酷的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