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朕要你取沈玉舟的項上人頭!”周君弈閉上眼,靜靜道,“朕可以信你與他是清清白白的,但你要用行動證明給朕看。”望著鍾靈繡麻木的眼眸,周君弈停頓片刻,終咬牙切齒道,“朕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六年前遇見了你!”
鍾靈繡不知周君弈是何時離開的,也不知東方何時泛起魚肚白,她隻知道沈玉舟的名字一直在她腦海裏晃蕩。眼淚一滴滴打在冰涼的地麵上,擲地有聲。她和沈玉舟從小一起長大,她從武,玉舟習文,連爹娘都以為他們會這樣一直嬉鬧到老。誰料女兒死心塌地喜歡上當朝太子,鍾老爺縱使不願,也隻好無奈答允皇上的賜婚。歡天喜地蓋上紅帕的那刻,她聽見父親的長歎,也知道沈玉舟在她家門前站了兩日兩夜,不吃不喝。玉舟也就是從那日起棄文從武。
人生可以回頭嗎?可就算可以回頭,她依舊會那麼選擇。因為與周君弈在一起的那三年,是她生命中最開心的三年。她藏起滿腹心機,隻做他乖巧的妻子。依舊記得她指間輕傷,可惹得他內疚終日。他們放過紙鳶,賞過芙蕖,觀過秋月,玩過冬梅。
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三年,以至於要用後來一生的苦難去交換。
周君弈,我與你之間真的再也回不去了。我並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如果不殺人,你早已死在別人手裏千次萬次。比起你愛上別人,我更希望你好好活著。隻是我不再是那個能陪你白頭到老的妻子了,你終究是讓我累了痛了啊。
鍾靈繡緩步走至紅木案前,提筆書了三個字,然後裝入信箋,囑咐下人務必親手交給皇上。
三個字,我不願。
隨後收拾行囊,連夜搬入皇宮邊緣的菩提寺,吩咐幾個知情的下人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擾她清靜,更不準告訴任何人她去了何處,違者死罪。
前塵紛紛擾擾,就都停在這裏吧。我將後位還給你,從此你我恩斷義絕。隻願下一世投胎轉世,你我二人別再相遇,縱相遇不可相知,相知斷不能相愛。
【六】
木魚聲聲,世間難得徹底清靜下來。
在菩提寺一待兩個月,鍾靈繡日日誦經,天天禮佛,慢慢地那些難過的心事也略微沉澱下來,仿佛都是一個遙遠的夢,而她生來就在此,不曾踏足紅塵中。
直到有一天寺門被人大力推開,鍾靈繡的佛珠啪地掉了一地。來人是沈玉舟,他雙目赤紅,望著素衣念佛的鍾靈繡,厲聲道:“你以為躲在這兒就沒人找得到你嗎?”
“再過兩個月我就會剃度,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選擇。”鍾靈繡跪地,拾起滾落的佛珠,淡然道。如果不是足夠的寒心,以她的性子要參破紅塵又如何容易。
“連你爹娘含冤而死,也不能讓你走出菩提寺嗎?!”沈玉舟氣極,恨不得一耳光打醒眼前女子,卻終是不舍。這兩個月來他日夜擔心,隻怕皇上遷怒於她。他的計劃本來不是這樣的!
鍾靈繡沉靜片刻,搖了搖頭道:“不可能的。鍾家自古多將帥,皇上不會這麼做的。”雖是這麼說,手卻不自覺地顫抖得厲害。
“你以為他不會?從你消失那刻起,他就口口聲聲皇後叛逃邊疆,抓了你鍾氏全族投入大獄。你爹半月前在獄中舊疾新患齊發而去世,你娘隨後便撞牆同去。”沈玉舟自小與鍾家走得近,如今說到這裏,眼淚再也抑製不住滾落下來,“到底為什麼你要躲在這裏?要不是你宮裏一個太監怕我殺他,恐怕到今天我都找不到你。”
鍾靈繡剛抓住的佛珠又重新蹦蹦跳跳落回地麵,她失神般聽著,逐漸整個身子都跟著顫抖起來。
“人死不能複生,隻要你一句話,我立刻帶你離開這裏。”沈玉舟突然說道。兩個月來他無奈忍受皇上對他的百般刁難,最無奈的還是眼見著心上人日夜痛苦。他從來沒有說過,江若星是他先發現的,也是他親手調教她變成周君弈喜歡的樣子,趁邊疆之戰送入宮內。雖然他沒有料到後來的她意圖借子上位,但也不妨礙他的計劃。幾年來是他刻意離間帝後二人本已隔閡的感情,包括邊疆時的那些書信,也都是他有意無意地給鍾靈繡看到。那日進宮時他便看見周君弈破天荒朝大殿走去,所以他搶先一步去了她跟前,裝出無心做出曖昧姿態。
他隻想讓周君弈對她完全失去興趣,而鍾靈繡能夠徹底寒心。他隻想帶她走,就算沒有他沈玉舟,她也還是會不快樂。他愛了她太久太久,以至於覺得這世間隻有他自己,才能給她真正的幸福。
第二日他本以為她會受不得猜忌一怒出宮,卻不想鍾靈繡就此在後宮消失。而周君弈亦是鐵血手腕,當日便抓了鍾家上下滿門。
“還是別說那些傻話了,他逼死我雙親,不過是想逼我從這裏出去。那我便如他所願,我與他之間,終究缺一場正式的訣別。”鍾靈繡猛地起身,不同於方才的沉默柔弱,果斷利落,到底是當朝皇後,眼神中自有威儀天成。
沈玉舟望著她,心裏有幾分失望,卻也含幾分擔憂。他突然有些後悔,這樣將清心的她又扯回塵世,是否錯了?
鍾靈繡的雙拳卻越收越緊,直抓得袍子都生了褶皺。
周君弈,是你親手撕破了我們之間最後一點情分。我鍾家至今仍在獄中,我一日不出,他們便一日無理由可放。你用心當真歹毒!
【七】
鍾梨宮已迅速蕭條下來,僅兩月不見,屋內好些的飾物便讓人搬了個空,院中花草也多數荒蕪。讓沈玉舟先一步回去,鍾靈繡在這裏慢慢地走,一點一點回想起從前。
這鍾梨宮是幾年前她封後時他贈她的禮物,還記得初來時她臉上藏不住的笑意。而周君弈趁她不備偷吻她側臉,直羞得她一如未嫁時一般滿臉通紅。
他曾說下了朝,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隻有她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妻子。而僅僅幾年而已,這天地已是另一番模樣。他曾愛屋及烏的鍾家禍從天降,而他曾許諾共江山白頭的妻子,早已被他折磨得身疲力竭。
鍾靈繡親手合上鍾梨宮的木門、木窗,她獨自立在桌前,將燭台輕輕推倒,看著火苗順著宣紙,順著桌子騰地燒躥起來。
君弈,時光若永遠停在從前該多好。真希望一覺醒來,一切隻是大夢一場。而你剛下了朝,正匆匆朝我走來,怪我貪睡也不多披件衣。隻怪後來世事無常,在這幾年鉤心鬥角中,你變了而我亦變了。
我恨你卻終下不了手殺你,那麼隻有殺死自己,才能讓你放過我的族人。
火越燒越旺,滾滾濃煙嗆得鍾靈繡咳嗽不止。隱約間似聽到宮外人聲嘈雜,無數人慌亂潑水救火。隻是火勢依舊不減,反倒有更旺之勢。
鍾靈繡逐漸合上了眼,外界的聲音輕得聽不見。而她的身子隻覺得是那樣輕,最後唯一的知覺,是眼角的淚如泉湧出,在火海中翻騰著,再化為煙霧。
【八】
時光依舊如江河流淌不息,春複秋來,花榮花敗。
沈玉舟立在墳前,摸著石碑,不由得思緒萬千。墳是空墳,鍾靈繡生前曾在菩提寺留下遺囑,死後銼骨揚灰,放歸天地。其實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至死也不願入皇陵。
她離世那日,被釋放的鍾家與民間百姓紛紛放天燈祈福,滿朝文武眾口相勸,勸皇上滿足先皇後生前心願。
諷刺的是,最難過的,怕正是當朝天子周君弈。據宮人回憶,那日得知先皇後自焚而死,皇上失神片刻,然後瘋了般奔赴鍾梨宮。彼時的鍾梨宮已被燒得屋瓦盡失,而先皇後已絕無可能生還。宮人說,皇上後來一病半月不起,夢中多次喊著先皇後的名字。
靈繡。靈繡。
萬般罪都因朕起。朕與你互相折磨較量,最終輸的卻還是朕哪。你抽身而去,隻留朕獨自與這江山白頭。
其實所有的恨都不是無緣由,曾有多愛,便有多恨。而恨她至死,亦是因為愛她入骨,不死不休。後來江若星的孩子不知何故未保住,而她也徹底失寵。縱相似卻終不是,周君弈他到底也沒騙過自己。
沈玉舟撫摸著石碑,眼卻穿過青山,穿過天地。靈繡,你終究是贏了。你讓他往後的一生都活在痛苦裏,你果然還是那麼聰明。
隻是多少次我都會夢見很久前,我們在鬧市玩耍,你擺弄著昆侖奴麵具,玩著玩著,眼卻突然落在我身後再也不動。我回過身,發現那個拿著與你一樣麵具的少年,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你。
一眼間,流年斷。
死並不難,活下去才需要勇氣。而你將永恒的思念與悔恨,同時留給了我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