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章(1 / 3)

1

陽小雪回來得很早,那是大年初七的早晨。何帆接完電話穿上大衣出了門。白梅在後麵喊了幾聲,何帆沒有回答,徑直走了。火車站人潮洶湧,工作人員拿著擴音器不耐煩地喊著,疏散人群。車站因為春運停止發售站台票,何帆有些不高興,他跑到報刊亭給陽小雪打電話。陽小雪說自己已經下車了。何帆匆忙地掛了電話,跑向出站口。剛下車的旅客提著大包小包地往外湧出,何帆還沒有擠進去卻被推了出來。這個時候他聽到陽小雪叫他的名字。何帆站住不動了,他裝作剛來的樣子悠閑地走到一邊,等陽小雪走過來。

何帆幫陽小雪提著行李,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過年就像是吸鴉片,極度的興奮之後所有的人都顯得疲軟無力。街道上依然殘存著鞭炮的味道,偶爾有小孩點著了路邊未燃的鞭炮。這個南方小城的生氣似乎就在這一聲響動裏。何帆問陽小雪男朋友怎麼樣了?陽小雪笑著說分了。

分了好。何帆說,異地戀太辛苦了。

陽小雪停了下來,回頭問何帆,你有女朋友嗎?

有。何帆稍作遲疑又說,以前有一個,不過現在也分了。

陽小雪哦一聲,然後微微歎了口氣。她問何帆,你知道哪有賣花圈的嗎?

花圈?何帆的嘴張得很大。分手了也不用花圈來祭奠吧?

這句話把陽小雪逗樂了,何帆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嗎?陽小雪壓低了聲音說,老蘇的母親死了,吃藥死的,我想買個花圈去看看。

你是特地為了老蘇才來得這麼早的嗎?何帆有點不高興,他對死者的同情和對事情本身的興趣被一種奇怪的感覺衝淡了。你騙我,何帆最後說。

我沒有騙你,老蘇的母親真的死了,這種事情我不開玩笑的。

何帆苦笑了一下,他想自己被欺騙了。她為老蘇而來,卻讓自己來接她。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老蘇給我打電話了。陽小雪並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對勁,她縮了縮脖子說,老蘇說自己很後悔,他不應該做個混混。對了,混混是流氓的意思吧?

嗯。何帆不願意再搭話,他叫了輛出租車,兩人去買花圈。陽小雪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何帆說,送給你的。何帆傻愣了一會兒,然後才笑著說,怎麼還給我帶禮物啊!

盒子裏是一支精致的鋼筆,何帆拿在手裏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應該很貴吧?何帆問完這句話馬上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太粗俗。哦,你們那裏很流行死人送花圈嗎?何帆急忙換了個話題。陽小雪在朝窗外看,她說,送花圈好。

出租車停下來了,何帆搶著付了車錢。他依然幫陽小雪提著行李包,心裏慢慢愉快起來。我離開這裏有二十天了,一路上一點變化都沒有。陽小雪略帶失望地說,真沒意思。何帆低下頭,像是自己犯了錯誤一般。他說,破城市沒辦法。陽小雪開始挑選一個漂亮的花圈,她像挑選自己的衣服一般猶豫不決。直到老板問要在花圈上寫個什麼字的時候陽小雪才回過頭來看何帆,她發現何帆在朝自己笑。你說應該在上麵寫個什麼字呢?

我不知道。何帆聳了聳肩,誰死了?何帆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是老蘇的母親死了。他的心突然涼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白梅。如果白梅死了他會怎麼樣呢?何帆不知道,他覺得自己應該把這件事通知楊鬆。畢竟楊鬆和老蘇是朋友。我去外麵打個電話。何帆邊說邊往外走。

你給誰打電話,用我的手機吧。陽小雪在後麵連忙說,出去多麻煩。

不麻煩,外麵就有。何帆幾乎是跳著出去,他不知道怎麼使用手機,那樣多丟臉。何帆給楊鬆打電話的時候楊鬆還在睡覺。誰死了?楊鬆的反應很激烈。你是說老蘇的母親死了。他想起了那個在天井邊洗菜的婦人。是的。何帆說,老蘇的母親死了,陽小雪現在和我在一塊,我們正買花圈呢,就要看老蘇去。你一塊去不?楊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他想老蘇也跟他一樣沒有了母親。他說,去,怎麼不去。

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到達老蘇家的。何帆招呼楊鬆過來卸下放在出租車頂上的花圈。買這破玩意兒幹什麼?楊鬆嘲笑起來,有錢沒地方花嗎?我帶你去發廊。何帆不理楊鬆,他說,你知道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老蘇的母親是除夕夜吃藥死的,就在那天早晨老蘇被警察叫了去。老蘇被拘留了三天,然後警察通知說他的母親死了。喪禮昨天就已經結束了,今天老蘇的家裏還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親戚,他們在對老蘇訓話。楊鬆看到阿金和其他三個人在搬幾張大的桌子,他是來幫忙的。這個鄉巴佬真的是老蘇的表弟。楊鬆若有所悟地說。何帆本想叫阿金的名字,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叫出口。

何帆和楊鬆將花圈小心翼翼地放到正屋。那些長輩們正想說老蘇都交些這樣的狐朋狗友,但是看到陽小雪進來卻不說了。他們不想被認為自己是多麼地不懂人情世故。老蘇顯得很疲憊,眼角垂了下來。他招呼陽小雪到鄰居家坐。我實在太忙了,沒有空去接你。老蘇一開始就表現出歉意。何帆不高興地坐在一旁。你母親吃了多少?陽小雪想了很久才問出這句話。吃什麼?老蘇疑惑地問。

安眠藥啊。陽小雪說,你母親不是吃藥死的嗎,她吃了多少片?

老蘇呆在那裏沒有說話。楊鬆搶先說了,什麼安眠藥啊,哪有那麼高級,是吃的敵敵畏吧,農藥。老蘇的脖子上露出了青筋,臉漲得通紅。何帆覺得楊鬆替自己出了口氣,打了老蘇一拳,心裏舒暢了些,嘴上卻說,你不說話我們都會把你當啞巴啊?楊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笑了兩聲坐到一旁。

我不混了。老蘇挽起袖子,他的手臂上原來文了個‘忍‘字,現在已經被劃得血肉模糊。真他媽不是人混的。

沒有人接話,屋子裏安靜了下來。老蘇又笑著對陽小雪說,不過你放心,我答應幫你把手表和項鏈找回來就一定會找回來的。我從來不虧欠朋友的。

沒事沒事。陽小雪仰著頭說,你看,我都買了新的了。何帆這個時候才注意到陽小雪手腕上還戴了個新手表。他慚愧起來,他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這麼闊綽。隻有這樣他才能更加踏實更加有勇氣地去追求陽小雪。

三個人很晚了才從老蘇家回去。何帆將陽小雪送到小區入口,看門狗的叫聲讓何帆變得莫名的興奮。她回來了,陽小雪回來了。

2

沈老太太家的黑貓死在大鐵門的角落裏,它已經被凍僵了,兩隻前爪蜷縮起來撐著下巴,後腿則是伸直的。沈家的兩個兒子在春節的時候都回家了,沈老太太的各種毛病也不治而愈。何帆一直認為沈老太太經常流淚是因為她喜歡睜著眼睛,倘若她閉上眼睛就不會流淚了。沈老太太好奇的事情太多,她的眼睛總是向各個方向掃視著,就像她養的那隻古怪的黑貓。何帆討厭那隻黑貓,它窺探了他太多的秘密。

沈家的二媳婦用火鉗夾著黑貓往外拖,她扭過頭,用左手捂著嘴巴。突然她鬆了手,整個人向後退去。她驚呼道,它沒死,它在看我。沈家的大媳婦對這樣的大呼小叫不屑一顧,她從地上撿起火鉗去夾貓。

不要動我的貓。沈老太太激動得有些顫抖,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沈家的大媳婦將火鉗扔到地上,推著自己的丈夫進屋去了,嘴裏罵著句什麼。沈老太太站在死貓的前麵,它怎麼會死了呢?

白梅和何帆是出來看熱鬧的,他們站在家門口,望著大院鐵門後站著的沈老太太。死了就死了唄,不就是一隻貓嗎?白梅臉帶微笑地說。沈老太太回頭看著白梅,她說,可是昨天晚上我還喂了它半條魚,它怎麼就死了呢?

給魚撐死了,哈哈。何帆笑了起來。白梅轉頭瞪了何帆一眼。沈老太太接著說,這隻貓可調皮了,它是不是經常跑你們家去偷吃魚。

可不是。白梅拿起牆柱邊的掃把開始掃地,她想了想又說,這貓死了倒也清靜,去年秋天發春叫得我們都沒怎麼睡好覺。前天它偷吃了一塊魚肉,我把那一盆炸好的魚肉全倒了。

沈老太太盯著那隻死去的黑貓,她說,你昨天是不是叫帆帆去買老鼠藥了?

你說什麼,老鼠藥?白梅舉起掃把,她遲疑了一會兒突然激動起來,說道,你是懷疑我把你們家的貓給毒死了?

沒有,我沒有這麼說。沈老太太努力挺直身板,冷笑道,可是有我們家貓給你抓老鼠你還要老鼠藥幹什麼?

我自己吃行了吧。白梅將掃把扔到一邊,她呼吸急促起來,繼續說,你們家貓是老死的,人老了也會死的。

這句話說中了沈老太太的心病,沈老太太的眼淚流得更加肆意了。我要死了。她說,你們都去忙你們的吧,我要死了。

何文山將白梅推回了家裏,何帆還在外麵,何文山又嗬斥了一句,何帆才不情願地走進屋裏。死了隻貓有什麼好看的。何文山給白梅倒了杯水。自從那次和好以後他們有點相敬如賓了。你看她怎麼欺負我的?白梅氣憤地站起來又坐下去,大聲地說,我給我媽家買的老鼠藥,怎麼也輪不著喂她家的貓啊!何文山低聲笑了起來,說,別生氣了,她一個老人了,萬一被你氣出個三長兩短來多不好啊。

我管她呢,氣死活該。白梅氣還沒消,她看著何文山說,你怎麼幫別人說話,我到底還是不是你老婆,你這個窩囊廢。

何文山很久沒有聽到白梅罵他了,他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麼。何帆生怕父母又吵起來,連忙岔開話題。何文山歎了口氣要走開,白梅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也不認錯,自顧著喝水。何帆覺得在家呆著沒意思,又要出去。

你給我站住。白梅沒好氣地說,你是不是又去找你的陽小雪?

你說什麼,什麼陽小雪?何帆有些緊張。

白梅冷冷地看著何帆說,我是你媽,你幹點什麼事我能不知道。昨天你去車站接一個叫陽小雪的女孩了吧,你們倆什麼關係,她家哪的?

你偷聽我們講電話。何帆有點憤怒地看著白梅說,你既然都知道還問我幹什麼?

何文山衝過來想給何帆臉上一巴掌,何帆彎下腰去躲開了。不要想打我,你不能打我。何帆走出屋外說道,我是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權利。

何帆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大的勇氣,隻是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或許說是應該長大了。何帆想他應該回贈點什麼東西給陽小雪,這是個基本禮儀。他從石榴路一直往市中心方向走。沿途很多舊房子都被拆了,推土機的聲音響得讓人煩躁。何帆不知道自己家什麼時候也要被拆掉夷為平地,然後會被修成街道,車輛在上麵呼嘯而過。市政府的整改工作在新的一年裏有一種大張旗鼓,風雨欲來的味道。何帆看到一家在廢墟中殘存的花店,他的心裏咯噔了一下,但還是走了進去。

送花給女朋友嗎?老板笑臉相迎。

不是。何帆轉了轉脖子又說,算是吧。

這裏還有幾天就要被拆了,買花給你算便宜點。

何帆有點猶豫不決,他不知道要送什麼花也不知道以一種什麼樣的身份。

送紅玫瑰吧。老板說,玫瑰算你兩塊五一朵,平時都要三塊的,我免費給你包好。

你這兒給送花嗎?何帆咬了咬嘴唇說,我還有點急事,不能親自送過去。

老板顯得有些為難,說,這店過幾天不開了,送花的人昨天已經走了。不過,不過你要是真急的話我就幫你送過去,加十塊錢就行。

何帆這才放下心來,他選了九朵玫瑰,覺得太少就又選了九朵,包起來足有一大束。這個禮物花掉了何帆幾乎一半的壓歲錢。老板問何帆要留字嗎?何帆想了想說,留,不留這花不是白送了嗎?

何帆不敢直接留自己的名字,卻又不忍失去這樣一個機會。他很笨拙地在卡片上寫了一行字:帆可以沒有桅杆,但不能沒有風;人可以沒有朋友,但不能沒有愛。寫完以後何帆得意起來,他想自己的名字包含在兩句話的開頭。如果陽小雪喜歡他,他就說出來。如果陽小雪置之不理,他就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這真是個兩全之策,何帆笑了起來。

3

何帆在開學以後注意到楊鬆和羅沛經常在一塊。像楊鬆這樣的人都有女孩喜歡,真是沒有天理。何帆又想,楊鬆他爸是羅沛她爸的上級,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羅沛才和楊鬆在一塊的,這個世界真是太物質了。想到這何帆開始有點心安。他碰到楊鬆的時候總不忘記挖苦幾句,像羅沛這種貨色你也看得上。楊鬆開始的時候不搭理,聽得多了就說,玩玩嘛,自己送上門來的。何帆歎了口氣說,那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羅沛她爸把你丟槍的事告訴她了嗎?楊鬆有些生氣,他說,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吧,你那個北京妞泡了這麼久不都沒戲。何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他的臉變得鐵青。省省吧。楊鬆最後說,就你那熊樣。

沈老太太在她的兒子繼續回外地做生意以後經常感歎自己的死期將近。這一度讓何帆以為沈老太太會隨她的貓一塊西去。現在想起來那隻貓的目光依然令何帆不寒而栗。他記起自己最初偷看陽小雪從臥室裏走出來的情形,而那隻貓卻在另一個角落裏偷看著自己。這讓何帆渾身不舒服。他不確信那隻黑貓是自己毒死的。也許就是一刹那的念頭,他在黑貓吃飯的碗裏擱了一點剛買回來的老鼠藥。但那隻貓確實是死了,何帆的記憶有些模糊,他不清楚這一切是自己的潛意識還是當時真的衝動過。何帆有點恐懼。

白梅對沈老太太的歎息經常白眼以對,她甚至罪惡地希望沈老太太能早點死去,盡管她不知道沈老太太的死對她有什麼好處。唯一讓白梅認同沈老太太的就是,她們都擔心自己的房子要被拆掉。市政府的文件已經批下來了,石榴路這幾間突出來的房子肯定是要拆的。隻是政府並沒有給出賠償政策。白梅對何文山已經喪失了信心,她不指望這個窩囊廢能給自己爭取到什麼利益。我的命不好,白梅有時對何帆這樣抱怨。那我爸的命呢?何帆笑嘻嘻地說,我爸娶了你這個命不好的豈不更加命不好了?白梅突然變臉說,你跟我有仇嗎?總是向著你爸。因為他太可憐了。何帆想了想說,男人都很可憐。

何文山繼續著他出租車司機的工作。隻是他的腰越來越不好了,這是司機的職業病,他坐著的時間太多了。小城在變,而且變得有些麵目全非,在何文山看來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何文山經常找不到路,他這個將近二十年的老司機突然覺得自己不熟悉這個城市了。路兩旁經常聽到工地施工的聲音,而在路的中間立著一塊醒目的擋牌:前方道路施工,請繞行。堵車成了司機的家常便飯,這讓何文山有一種在大城市開車的錯覺。何文山想起自己在北京開車的那一個月。當時他和白梅剛結婚,經朋友的鼓吹,白梅讓他去北京發展。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兩個人對未來充滿希望。何文山在北京莽莽撞撞,每次載著客人經過紅燈區的時候,他都會看到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們朝他招手,甚至還有更加膽大的小姐敲他的車窗。她們的眼睛裏有一種強烈的渴望,何文山這個時候都會想起遠在小城的白梅,想起那個溫柔鄉。於是他隻在北京呆了一個月就匆匆回去了,像個狼狽的逃兵。何文山現在有些後悔,他想那些小姐眼睛裏的渴望也許並不是對男人身體的渴望,而是生活。

房子真的要拆了。作為一家之主的何文山其實心裏比誰都要著急。他把車開到市醫院的門口。路旁的小攤上有賣草莓的,何文山想白梅以前最喜歡吃草莓,可是他很久都沒有給她買過了。醫院的護士小娟也在買草莓,何文山走過去打了個招呼。你也喜歡吃草莓啊!何文山用牙簽剔了剔牙開玩笑說,孕婦都喜歡吃草莓。小娟看到何文山愣了一下,然後麵無表情。我沒有懷孕。她說,是劉院長讓我幫他買草莓的。何文山從攤販手裏接過一個方便袋說,我也買一點草莓。小娟輕輕推了何文山一把。劉院長不喜歡吃草莓,你不用買了。何文山覺得小娟說話有些文理不通,他想她誤會自己了,解釋道,我不是給劉院長買草莓,我又不是拍馬屁的人。我買給我老婆吃,就是你們的護士長。何文山在最後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他想小娟可能不太記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