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與克萊兒
文心
作者:劉梓潔(台灣)
克萊兒一定是個做作的馬子,馬修這樣想。
整個晚上她完全沒看他一眼。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在一個晚宴上。他直覺與她之間有什麼,但她就是不看他,連一個短暫的四目相接都沒有,宴會結束,客人們輪番上前向主人致謝道別,他走過去時,她好刻意地退後了一大步。他知道了,她也明白他們之間必然會有什麼,但她躲著。
這次宴會的電子邀請卡群組信上有所有人的email,他等著她寫信來。三天後,他等到了。他們你來我往一共寫了三十幾封信,中間好多封夾帶自己心愛的歌曲給對方,歌詞都如此赤裸:“我想跟你做愛,療愈已經開始。”“如果你想要我,請讓我完整。”
終於約了見麵,她從皮製書包裏拿出一本日文書送他,書頁吸滿了精油香氣,她說:“啊抱歉那是書包的味道因為我不喜歡那皮味兒,就灑了精油。”他說他沒有不喜歡,心想這馬子還真做作啊,但他沒有不喜歡。
喝完咖啡他邀她上他家喝酒。她酒量真好,兩人喝到已分不清楚是誰想灌醉誰。兩瓶紅酒結束,她雙腿吊在椅子扶手上,雙手鉤住椅背,把頭枕在手上,閉上眼。他才明白,她並不刻意也不做作,而是,這就是她。
從她微上揚的嘴角,他判斷她還有意識,問:“為什麼那晚你連一眼都不看我?”她張開眼睛,說:“那現在看一眼好了。”她看著他,又緩緩地閉上眼睛,嘴角配合著緩緩上揚,接著,像一隻貓般睡著了。
她是真的睡著了。馬修沒想過期待中的約會,竟然以這樣寧靜的方式結束。他坐在椅子上,看著動也不動的克萊兒。她胸部大,卻很會遮。穿合身的T恤,一定再圍一條圍巾,現在睡了,圍巾直接攤開當毯子用,更是什麼都看不到了。馬修歪頭,從她身側圍巾沒蓋完全的縫隙,窺看那腹部上方到鎖骨下方的弧度,對,是大沒錯。
馬修看著克萊兒均勻地吸氣吐氣,打起瞌睡。他也真的想睡了。但他有點手足無措,要這樣麵對麵,一人一張單人沙發,像在飛機上與陌生人一起入睡般地,睡到天亮嗎?
有點蠢。這是我家耶。馬修想。於是他還是進浴室梳洗,再出來時,克萊兒竟已經自己換到長沙發上,躺得好舒服。馬修飄過一個念頭:這不會是要我壓上去吧?但他隻是到房間拿了薄被,完全沒碰到她身體,幫她罩了上去,關了燈。
隻是兩個人都困了。有時候事情就這麼簡單。
三個小時後,克萊兒醒了,被一陣惡心感催逼得醒過來,快速彈下沙發,進了客人用的浴室,對著馬桶狂嘔,她醉了。但她知道,吐完會比較舒服。她仔細地拿衛生紙把馬桶邊邊飛濺出來的葡萄紅色汁液擦幹淨,用熱水洗把臉。她坐回沙發上,心想好險沒吵醒馬修。如果這個男主人衝出來說,你還好吧你有沒有怎麼樣要不要我扶你(你有沒有把我浴室弄很髒)?克萊兒想,天哪那會讓她無地自容。生病是很個人的事。她忘了在哪裏讀過這句話,她非常讚同。
克萊兒應該去想她昏睡前發生的事,但她沒有。好奇怪她想起了她母親,傍晚她出門前,與她母親的電話。
母:你沒事辭掉工作幹嘛,你現在有在賺什麼錢?
克: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母:是什麼事?有什麼事比賺錢更好?
克:唉喲,你不要管那麼多,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麼。
母:我是在關心你,關心一下都不行?
克: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母親喀嚓掛了電話。那正是克萊兒希望的。
“她們一定是故意的。”對,這是丹丹與她得出的結論。丹丹與她因此成為好姐妹。因為之前隻要克萊兒向周圍友人和長輩抱怨起母親,得到的總是,你要多體諒,她是為你好,天下父母心,等等屁話。
隻有丹丹,也是一個受到母親欺壓的怪女生,誠實地說出母親們的壞心眼:她們一定是故意的。她們故意用關心之名來惱火你,測試你的底線,最好你又氣又哭中她們的計,她們最開心。
但如果不是辭職,她不會遇見馬修。那是她前老板老吳的生日宴會,明明是為大哥祝壽,老吳卻把焦點都移到她身上,唉呀,我痛失愛將啊。馬修是老吳的大學同學,兩個人都學建築,一個在教書,一個在賣房子。克萊兒是老吳建設公司的文案。馬修剛從海外厲害大師的事務所回到台灣,在私立大學空間規劃還是城市設計係教書。
會想到母親,一定是稍早馬修喝酒時講到我爸媽完全不管我,讓克萊兒好羨慕好羨慕。馬修還說了啥?說他有個老婆,在香港工作,金融業高層。他們每三個星期碰麵一次,相處一個星期。大部分是馬修飛過主,那一個星期,他老婆就不進公司,每天早上隻要坐在書房電腦前開半小時的視訊會議。接著他老婆會上市場買菜,煲湯給他喝,或他們找個離島健行吃海鮮去。這也讓克萊兒好羨慕好羨慕。
“我們現在很好。”馬修說。
“現在?那意思是以前不好嗎?”克萊兒問。
“不,以前也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好。所以隻能說現在很好。”馬修說,
一定是這句愛妻宣言,讓克萊兒斷絕了昨晚與馬修上床的期待,最後那半杯紅酒,哇啦哇啦大口喝下,她打算媚然一笑,說:“謝謝你,今天晚上很開心。請幫我叫車。”沒想到幾分鍾時間竟坐在沙發上越坐越沉,睡著都不知道,不小心又搞成一日遊。
一日遊。她最後的房地產文案得意作品,打算用在宜蘭溫泉套房建案,卻被老吳打槍。這位老板說,聽起來很像一夜情或七次郎。太會聯想了吧大哥。她改成了“小旅行”,聽說預售就賣光光。
馬修沒關門。主臥的門敞開著,盡管克萊兒不是省油的燈,她剛剛也毫不害臊就著紅酒,對著這位第二次麵對的中年男子侃侃而談她戰績輝煌的愛情,但她這次並不打算像以前在別的男人家做過的那樣,脫得剩下內衣內褲,主動爬上黑暗陌生的床。她選擇繼續留在沙發。
馬修房裏傳來咳嗽聲。克萊兒馬上匍匐在沙發上裝睡,雙腿優雅彎曲。但馬修並無動靜,隻是咳嗽罷了。
幹嘛呢,唉。克萊兒隻是覺得,這樣比較不尷尬。而優雅,向來是她維持不尷尬的方式。
克萊兒三十四歲了。馬修張開眼時,這行字仿佛被用好看的印刷體打在亮白的天花板上,像一行電影片名字幕,或雜誌的標題跨頁。直接,雅致,但有一點點悲傷。克萊兒說她習慣早睡早起,正如此時,馬修可以聽到客廳傳來細微的聲響,那是克萊兒翻書的聲音。
馬修決定要有男主人的氣度與風範。出了房間,遞給克萊兒一根新牙刷與一條新毛巾,是某次帶去旅行沒用到的,還有一點旅行箱的味道,但找不到其他的了。反正他知道克萊兒就算要嗅嗅聞聞,也不會在他麵前。克萊兒進浴室,馬修站到流理台前。這時他才想到,哦,那晚克萊兒會特別引人注意的原因,不隻胸部大,不隻是老吳愛將,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吃素。素菜一上,大夥就轉到她麵前。克萊兒總客氣地點頭,然後大方地夾菜。那個客氣點頭貌,剛剛接過牙刷時也做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