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很明確的認識到,自己之所以果斷地選擇藝術專業,正是受到母親這些作品的影響。她從小就比其他小朋友那些對色彩、線條、塊麵、光線的認識更容易,母親那些素描草稿、沒有完成的畫作直到成熟的作品,其實一直都在暗自地教育她繪畫創作的每一個步驟。正是這些一直停留在意識深處的遺作和未完成的創作素材,給了她最原始的美術啟蒙,在美國上中學時,她就開始對美術產生了興趣,並立誌做一位偉大的設計師,但直到現在,她終於明白地確認:“我的美術啟蒙老師,就是我的媽媽朱曉麗!”
但她發現,在書桌旁邊的牆壁上,多了一個鏡框,鏡框裏邊是一幅絹表的書法鬥方,“母親不是畫中國畫的呀,怎麼還練過書法呢?不會是她寫的吧,”她將畫框從牆壁上取下,打開書桌旁的閱讀燈,讓燈光更亮些。對著光看字下邊的提款,原來是父親寫的——“建軍書於乙未中秋”——就是今年的中秋節,就是父親與自己最後一次通話之後,興許是父親剛簽署了自己的遺囑後。
她坐在母親的書桌前,看著父親留下的墨跡,體會著當時父親落寞的心情,感覺到一陣陣揪心的疼痛。她在燈下默默念到:“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夢源一邊念著,一邊深刻地體會著這種陰陽兩隔的世間淒苦。但她發現這個聲音並不出自自己的口中——而是一個低沉的男子的嗓音。
她打開了窗戶,發現那個聲音來自窗外,但在推開窗後,那個聲音反而逐漸小聲了。夢源透過窗戶被風吹散的斑駁竹林看見,在河邊的太湖石上,一個黑漆漆的身影正坐上邊。舉著寬大的被西風吹拂的衣袖,手搭涼棚,舉目望月,那月亮已是一點點峨嵋鉤狀的下弦月,但那黑影的表情,似乎在看著個太陽,擔心眼睛被極亮的光線灼傷一樣——那個低沉的男性嗓音,顯然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一時間,她認為那正是父親的背影。夢源並不害怕,她小時候在蘇州鄉下就聽見過奶奶告訴她,人死之後“頭七還魂”的事情——人死後魂魄會附在骨頭之上,到了第七天他們遇天煞地衝,魂魄就會非常難受,想要脫離骨骼回到原來的家中。因此在蘇州老家,如果有親人去逝,都會選擇為去世後的第七天下葬,而家人都會在這一天晚上為死者魂魄預備一頓飯,也有人家為死者留一副梯子,好讓他繼續投胎。
夢源想起奶奶說過,在人去世的第七天晚上,活著的人最好能夠躲在被窩裏,不要讓死者的魂魄看見自己,因為這樣會讓魂魄記掛,影響他再投胎繼續轉世成人。但她又想到,現在距離父親去世才第五天——“是不是我們沒有在頭七給父親下葬,讓他的魂魄不安心呢?王夢源難以控製自己,她從二樓下來,穿過草坪,向矗立在河邊的太湖石方向走去,“爸,你有什麼想要告訴我嗎?!”但那個身影再沒有發出聲響。
上海西郊正刮著猛烈的風,夜色中的一切清澈如水。但當她走近河邊後,就發現,石上原來的黑色人影,就像滴躺在水裏的一滴墨跡,自己越是走近,那個墨跡反而越淡,等她走到石頭跟前時,石凳上原本深黑的濃影就完全消失在空中。
回到房間後,她關上燈。但從窗戶看去,卻再也看見不那個熟悉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