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從聽筒裏傳出的,是父親的私人秘書沈曉光的聲音。
“朱麗,王總走了,”沈曉光聲音有些哽咽。
朱麗沒有明白“走了”的意思,她問:“我爸去哪裏了,是不是來巴黎了?”
“您父親剛在上海的家裏離世了,”沈曉光說。沈曉光在電話裏告訴她,當天晚上王建軍在上海虹橋西仙霞飛別墅區內跑完步,回到家後突然感覺到心髒絞痛,在一個小時候後因為心髒病突發而離世。
這些天來,王夢源一直不願意承認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因為據她了解父親以前從來沒有心髒病史。但父親確實再也沒有給她來過電話,她反複撥打父親的手機,一直顯示關機狀態。作為私營家族企業的弗洛伊對於重大的人事變動向來也不會發布公告,她查閱了網站和各類社交媒體,都沒有發現弗洛伊亞洲區總裁王建軍去世的消息。她還致電弗洛伊企業位於陸家嘴的中國總部核實,前台人員告訴她,“王總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到過公司。”他們知道的消息是,“王總去歐洲述職了。”
在接到沈曉光電話的當晚,王夢源馬上讓室友替她給學校請假,她決定盡快返回上海。因為整個法國“有效管控邊境”,直到三天後,她預定的航班才起飛。在這三天裏,她和那些在襲擊中受害者的親屬們一起,沉浸失去親人的無邊痛苦中。看見任何一件與父親相關的物品、場景,她都會大哭一場。但當飛往上海的航班起飛後,她發現自己的眼淚似乎流光了,開始沉浸在理性的思考中。
她並不擔心自己未來的物質生活,因為父親已經為她鋪就好了。“但是,沒有父親的日子,我還有同樣的快樂、勇敢和堅強嗎?”她為此有一絲的憂慮,因為自記事起,一旦有了困難她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她的父親,而現在突然之間父親就離她而去,好比把她一個人放到一片人生的冰原之中,又好比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她站在一幢幢崩塌傾倒房屋中,卻找不到沒有任何安穩的庇護和依靠。但她不斷提醒自己,需要從消沉、驚懼中走了出來,“從小父親就讓我學會獨立生活,獨立學習,獨立思考,這不正是他送給我最好的禮物嗎?這種父親刻意培養我的特質,不正是他想要留給我,在這人生的冰原之中的探路手杖嗎?”她強忍悲痛地告訴自己,要像父親那樣勇敢、理性地麵對任何棘手的情況:“我決不讓父親失望。”
在迪拜機場轉機的三個小時裏,她一直回想著中秋節那晚他倆最後一次通話的內容。自從她在海外讀書以來,父女之間基本上每隔一星期就會通話一次,大部分內容都是王夢源向王建軍彙報這一個星期自己的學習和生活情況,時間一般在十分鍾內。但這最後一次通話時間比以往足足長了一倍。“也許我們談論的話題太多,我反而忽略了重點,”王夢源想。
就在機場廣播開始播報她的航班即將起飛時,她注意到顯示航班信息的大屏幕上出現了一段東西交融的旅遊觀光片,先是西安的大雁塔、然後是蘇州的留園、北京的紫禁城,鏡頭起伏向北滑過一道弧線,從紫禁城的紅牆上滑過飛越牆後的景山,接著故宮的畫麵被塞納河景色和盧浮宮廣場畫麵切去,然後是盧浮宮裏繪畫館的大廳與走廊,一幅幅油畫從畫麵兩旁閃過。但那些畫麵中,除了主體建築物外四周背景都被處理得異常空曠,偶爾出現的畫中人物也都身著古裝,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直到畫麵的最後同時出現了漢字和法語“時間樂園”四個大字。這段突如其來的廣告片提醒了王夢源,讓她想起在最後一次通話中,父親曾跟她提到過要去盧浮宮看看,甚至還提到過母親朱曉麗。
再次在飛機的座位上坐好後,她馬上從日記本裏翻看自己在巴黎整理的通話記錄,發現父親的這兩句話應該出現在通話快要結束時,和她一起商議來巴黎看望她時的行程。“對的,父親在電話裏說,‘要帶你媽親自來看看,盧浮宮現在需要預定參觀門票嗎?朱麗你幫我問問你們在那裏做誌願者的同學們?”王夢源趕緊用筆將這句話寫下來,她確信,父親的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這句話的不尋常之處在於,這麼多年來王建軍幾乎從不會主動提起朱曉麗,他從不會主動向外界展示自己的傷口。小的時候,夢源經常問父親,母親長的漂亮嗎?或者纏著王建軍講一些母親健在時的故事。而隨著年齡增長,她也漸漸懂事,不會主動在父親麵前提及這些話題,因為她意識到,父親更希望將那些記憶埋藏在心中,不願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兒來打擾。但在這次通話中,他居然主動提到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