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這是一場難以勝利的戰爭。
城中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在啜泣,那些死去犧牲者,是兒女,是父母,是兄弟姐妹,是他們的親人手足。
現在,他們的屍身早已冰冷,血已流幹,有的甚至因轟炸連屍身都殘破不完整。這些無聲犧牲的人由他人抬起,運上了卡車,送往城外焚毀。
城中巷子防空洞中漸漸有人捧著蠟燭自發走了出來,他們一步步聚集到了中央小山的台階之下,輕聲頌唱著哀歌。
黑暗中燃燒的燭光猶若銀河璀璨,火光好像鮮紅的淚滴。
安林至今能記得他第一次在封邕陪同之下進入北華的情景,城牆外是守衛的女兵,兩側是蔥鬱樹木,道路整潔,房屋林立,孩子在街道上奔跑嬉戲,母親們站在窗前朝外眺望。
他記得自己趴在車窗上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望著整座城市,想象著這裏發生的故事,他想著在這個女多男少城邦的習俗、節日,他想著這個城市在別的季節會呈現出的景色。他想了很多,心中懷揣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時候安林似乎已經認命打算在這兒長久生活。
但長久生活意味著穩定、安詳,他想要的是每一個人臉上的笑容,第二天早晨起來時能看見的霞光——而不是,死去的老人、孩子,滿地的斷肢、殘骸,坍圮的樓房、橋梁。
安林與安逸兩個人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這座都城的傷痛之上,女儲君走在他身前,黑色如喪服般的長裙掃過台階,她再也無法保持麵容身上淡然無畏的表情,這裏呈現的一切幾乎要將她一直以來堅信的正義、權力徹底擊垮。
民眾們自發聚集到了道路的兩旁望著王族最後的血脈沿著曾象征著榮耀的國王大道朝王宮廢墟而去。
細細密密的小雨落了下來,衝刷著台階上的汙血。
安林在想他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麼?他不是為了看一場戰爭而來,也絕不是為了認識某些重要的人然後再失去他們而來。
街道兩旁有士兵正在進行清理,計算著軍損、犧牲人數。安逸與安林身後是小支守衛軍,隨著他們一步步的接近那座小山,能看見越來越多的幸存者走了出來。他們的目光落在了安逸與安林,渴望從這對兄妹的身上看到生的希望。這些人曾將希望寄托於另一群人身上,然而那些人不僅欺騙了他們,還將他們當做了隨意踐踏的螻蟻。
那一整片沙丘覆蓋了原本的宮殿、首相府與繆天宮,塵歸塵土歸土,曾經一切輝煌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在沙丘上,他們看見了金漸離。女將軍疲憊而又倦怠的站在了山坡之上,看見安逸與安林,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安林開口。他回頭望著聚集在沙丘下的人,望著他們手裏捧著的蠟燭和祭奠時撒開的冥幣。這片城已瀕臨死亡,他們除了救治,別無選擇。
安逸看著眼前的一切,目光環視了一圈,轉過身,看著那些聚集過來的人。
她朝著她的民眾走了一步。
“在這兒,憤怒的市民衝了進來,將我的母親與祖母推下了高樓。”她聲音平緩,強烈壓抑著自己胸口的悲痛,“在這兒,繆天宮的叛徒,將一直以來想要與普通人平等共處的天師獨青子殘忍殺死,屍身燒為了灰燼。”
周圍一片寂靜,唯有風聲與她的聲音在廢墟上回蕩。
“在這兒,我們想方設法要趕走那個迷惑你們的惡魔,可他卻利用你們,你們的信任來攻擊我們。在這兒埋葬著我的母親、我的家人,如今,這裏也埋葬著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孩子、你們的家人。”
安逸深深呼吸,仰頭看著漆黑落雨的天空。
“但我無法怪罪你們,無法怪罪,也就不存在是否原諒。在這兒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罪人,而我們所付出的一切已經足以贖罪。但,除此之外呢?那些向我們施以痛苦的人呢。蠱惑了你們讓你們殺死女帝陛下的人,欺騙了你們把你們的孩子母親推上戰場的人,奪走你們的兒子與丈夫,讓他們成為戰爭祭品,犧牲在這片沙丘之下的人——他們呢?我們難道要輕易放過他們嗎!我們甘心讓他們就這樣奪走了我們所重視的一切然後逍遙法外嗎!”
她在說這一段話的時候,軍部的通訊人員將聯絡用的無線電打開了。
安逸說的每一句話都將傳到華國每一個角落。
“我們甘心他們摧毀了這一切,然後就放他離開嗎?”
“我們願意,把這所有都拱手讓人,卻一點恨意都沒有,隨他而去嗎!”
她說:“不!”
她咬牙切齒站在了沙丘之上舉起自己的手直指胸口:“敵人在我們的胸前開了一槍,但我們不會倒下,我們不僅要把他們射擊的那顆子彈從胸口挖出來狠狠捅入他們的眼睛裏,更要讓他們付出同等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