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在時光盡頭的喀什噶爾(2 / 2)

時光在緩緩流逝,在時光的背後,闊孜其亞西巷依舊沉靜如初,高古、淡泊、從容、安謐,恍如古舊的羊皮書卷,慢慢向我展開。曆史的本來麵容,其實就是那些斑駁的老牆,是附著在牆壁上的泥皮、草屑,是漫漶於六角形地磚間的陽光與月影,是隱現閃爍的蝴蝶翅膀,是夢一樣悠遠的寂靜。還有曲徑通幽。幽深處不時傳來姑娘們嘰嘰喳喳的笑聲,或者突然閃出一個服飾豔麗、環佩叮當的嫋娜身影,但轉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轉過一個彎,裏麵會氤氳出更深的幽靜或岑寂。偶然抬頭,卻見半牆的窗戶都是洞開的,每個窗台上都擺放著花盆,米蘭、繡球、文竹、金絲菊、三色堇、仙人球,花朵在微風裏扶搖,有幾個月亮般美好的臉龐,朝我漾出甜甜的笑……

古巷裏有攤點或鋪麵,但不是物質主義時代的市場,沒有商販聲嘶力竭地叫賣,也不見顧客雲集、熙攘紛擾的喧囂與嘈雜。銅器鋪、銀器店、雜貨小賣部,以及隻在自家門前賣饢餅的、賣酸奶的、賣馬鞍繩索的……店鋪主人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端坐在那裏,表情淡然寧靜,說話輕聲細語。他們不像是做買賣,倒像是在打發光陰。太陽還掛在天上,有的是時間。其實,對古巷的居民而言,根本不需要與時間賽跑。一百年過去了,幾千年過去了,他們一直就生活在一種慢節奏裏,享受著安靜與恬淡,讓生命慢慢變老,然後消失,複歸於大地。西風吹老了雪山,雲朵消亡於山岫,但人的心卻永遠年輕,如同喀喇昆侖的藍色澗水,潺 、悠長,萬古不竭。

不知誰在彈奏樂器,聲音纏綿悠長,略帶淡淡的惆悵和憂傷。我走過去,看見一個白胡子老人,盤腿坐在門柱的陰涼下,懷抱一把都它爾,用手輕輕彈撥,嘴裏還哼唱著什麼古調,但周圍沒有人,一隻銀灰色小貓睡在他的腳前。沒有聽眾,老人自彈自聽,閉著眼,搖頭晃腦,一幅陶醉的神情。他從不怕孤獨寂寞,一個人有音樂就夠了。音樂來自天堂,那是雨點撫摸沙粒的歎息,是蝴蝶親吻花朵的吟唱。從都它爾流出來的音符,難道會化為天籟,輕輕掠過老人的靈魂?

高台民居就在我的眼前。高台是土台子,黃土堆積而成,很平常,也很拙樸。奇妙的是那上麵修建了一層層房子,木門、木窗、木柱、木檁、木椽。結構簡單而實用,與內地馬賽克貼麵的鋼筋水泥建築絕不雷同。黃泥房子站立在黃土高台上,二者渾然一體,叫人感歎順其自然的大美。民居依靠世間存在,成為人們的棲居之所,最後又傾圮坍塌,與大地相融合,變作新的黃土。時間喻示了所有事物的最終歸宿,把一切都納入輪回宿命。我想到的是,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黃土高台,卻孕育出了麻赫穆德·喀什葛爾,一個偉大的穆斯林學者。也許,人們並不熟知他寫的《突厥大詞典》,然而,那裏的土曼河,那裏的胡楊和玫瑰,那裏的高天厚土永恒地收藏了他的名字。

黃昏來臨。天光逐漸暗淡,橘黃色的晚風吹過來,給古老的喀什葛爾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雪山和帕米爾高原退隱成黑色的背影,隻有土曼河邊的胡楊獨立蒼茫,在浩蕩的秋風中瑟瑟作響,恍若彈奏地老天荒的琴弦。河岸上,燒陶的爐火熊熊燃燒,玫瑰色的火焰不停地跳躍、舞蹈,將紅霞般的光芒倒映於水麵。我走進製陶作坊,看見工匠們正在製作陶胚,都赤裸著上身,肩胛與胳膊汗水漫漶,醬紫發亮,像塗滿了深色的瓷釉。製陶是喀什葛爾老城最著名的手工業,其技藝屬於家傳,代代相繼,如今已逾千年。從窯口裏走出的陶器,有碗、碟、甕、瓶,也有各類花盆和動物塑像,淡雅拙樸,美觀大方。泥與土,火與陶,熔鑄了維吾爾人的血汗和信念,如同曆史記憶,在歲月的洗滌陶冶中,獲得了不朽和永生。

一輪圓月掛在喀什葛爾的天空。

穿過老城區,我來到艾提尕爾清真寺的廣場。禮拜已經結束,三三兩兩的穆斯林信徒從身邊走過,如同從不聲張的落葉,跟隨清風白雲,靜悄悄地融入蒼茫暮色。目光所及,萬物都隱匿於黑暗,隻有寺院的宣禮塔麵對蒼冥,寶藍色的大門在夜幕下發著神秘的幽光。寺院的大門已經關閉,但精神世界的大門向每一個人敞開。隻要信仰在,靈魂就會找到通往天國的路……

今夜,一個男人心懷月光,無詞,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