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趙林誌
一
趙小新終於幹了一件蓄謀已久的爛事:用彈弓射他娘的屁股!
昨天黃昏的時候,他娘程金枝一手掂著一隻夜壺,一手舉著一件紅色的尼龍秋衣,滿大街控訴他爹趙秋喜。程金枝臉膛赤紅,鼻凹和眉心沁出細密的白汗。她逢人就講,見人就說,不管遇見的是大姑娘小媳婦,還是大伯子小叔子,每一個人都成為了她的傾訴對象。
“瞧瞧吧,大家夥兒瞧瞧吧,買了隻夜壺不透氣,買了件秋衣不能穿!俺手把手地教,嘴對嘴地說,就是小磨推它也該轉一轉啊,俺程金枝上輩子造了啥孽嫁了這麼個鳥人,俺嫁隻狗狗能看門戶,嫁隻雞雞能打鳴,他能幹啥,他是啥也幹不了啊!啊……”
紅色的秋衣在程金枝的右手裏像一朵燃燒的火焰,程金枝怕燙似的把秋衣抖得“啪啪”直響。醜陋的夜壺張著圓圓的獨眼茫然地看著人們嘴裏發出嘰嘰嘎嘎、撲撲哧哧的訕笑。有人故作同情,用驚訝的語調說:
“秋喜咋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來,用嘴吹一下夜壺不就知道透不透氣了,老婆穿多大號秋衣那不跟熟悉自己褲襠裏的物件一樣!”
“是啊是啊,秋喜真是個無用的鳥人,金枝你嫁給他簡直就是金孔雀配了隻禿尾巴雞嘞!”
昨天早晨,趙秋喜將幾十隻編好的籮筐碼綁在排子車上準備推到曲鎮的集市去賣掉。臨行前程金枝囑咐他回時買隻夜壺,因為趙小新已經長成一棵有模有樣的小樹了,再跟父母睡在一個炕上多有不便,夜壺就是專門為趙小新獨立睡覺後起夜用的。另外,程金枝讓趙秋喜給她買件秋衣回來。程金枝說,你看看,俺身上這件秋衣已經穿好幾年了,肩膀上已經漏出白肉了!程金枝的語氣帶著埋怨,穿這樣的衣服咋在人前行走,你不嫌寒磣俺還嫌寒磣哩!
趙秋喜顧自忙著,不跟老婆搭腔,排子車推到大門口時才倔倔地甩出一句話,俺不會買東西,要買你自己去!
程金枝聽趙秋喜這麼說,奔過去抓住車杆,說趙秋喜你又不是豬圈裏養的豬,羊圈裏養的羊,你咋就不會買東西,俺今兒偏讓你買,俺不信你買回來的不是夜壺是瓦盆,不是秋衣是床單!
程金枝這樣做的目的完全是為了鍛煉趙秋喜,讓他除了編筐之外再長些別的本事。趙秋喜是那種典型的十棍子捶不出一個屁來的人物。他有個曲鎮人都知道的綽號:“悶屁股。”他的拙嘴笨腮甚至讓一些不了解他的人懷疑他的智商有問題。趙小新在趙小米家看到那個賣玉米棒子的電視小品後,一直懷疑他爹也是近親結婚的產物。恰好他爹在集市上賣筐也是一口價:十五塊錢一對籮筐。奇怪的是他爹雖然死腦筋,筐賣得又比別人貴,卻總是有人喜歡買。人都說“悶屁股”的籮筐是曲鎮的名牌,輕巧又好用。瓦罐村的男人大多沒有養家糊口的手藝,卻又看不起編籮筐這種出力氣掙不了大錢的粗活。他們整天夢想著既輕省又來錢的俏營生從天而降,可俏營生總像懶漢做夢娶媳婦一樣沒有一回變成現實。因此他們的日子總是過得捉襟見肘。趙秋喜靠著勤苦勞力日子卻過得油鹽醬醋茶樣樣不缺。
程金枝既恨趙秋喜木頭,卻又離不開他。她不止一次對趙秋喜說,你瞧瞧人家趙慶餘,腦瓜子比軸承靈活,嘴巴子比八哥巧妙,你咋不學學人家,難道你就這麼沒出息地編一輩子籮筐麼!
趙小米的爹趙慶餘很早就在外麵收廢品揀垃圾,幾年下來,他收的廢品揀的垃圾變成了金山。他家最早看上彩電,最早蓋起了三層小樓。如今,趙慶餘在縣城開了家廢品回收公司,破銅爛鐵舊塑料為他大把大把地賺鈔票,趙慶餘由一個不被人瞧得起的角色一下子變成了光鮮人物。瓦罐村的人在對人的稱呼上是很趕得上時代步伐的,經理老板張口就來。
趙秋喜在程金枝的絮叨中埋頭幹活,實在被說急了就直通通來一句,趙慶餘好你跟他睡覺去。噎得程金枝直翻白眼。程金枝氣咻咻地說,你以為俺不敢,俺這就去找趙慶餘睡覺去,氣死你個榆木頭!程金枝一邊嚷嚷著一邊往大門口走,趙小新看著她娘到了灶房門前,一腳卻拐了進去,“丁零咣當”拿鍋碗瓢盆出氣。
趙秋喜後半晌趕集回來買回了夜壺和秋衣。程金枝興高采烈地把那件火紅色的秋衣往身上套,結果腦袋鑽進去了,膀臂卻拉不下去,虧著放學回來的趙小新幫忙,才勉強穿上。穿是穿上了,程金枝的身子卻像被繩子縛住了似的,肉棱子一道一道地凸顯出來,衣袖也短得小胳膊露出多半拃。程金枝忍著沒發作。可是,當她拿起那隻夜壺洗涮時,卻發現壺嘴被一塊燒結的瓷土堵住了。趙秋喜買回來的是一件廢品哪!這下,程金枝忍不住了。衣服小了讓兒子穿,這隻不透氣的夜壺可咋處理,總不能把它擺在桌上當工藝品吧!而這隻夜壺價值七元五,正好是一隻籮筐的價打了水漂!
程金枝就這樣滿懷悲憤,抓著秋衣、掂著夜壺上了街。
正當她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訴說著對趙秋喜的不滿和自己的不幸時,冷不丁挨了躲在暗處的趙小新一彈弓。那顆飛翔的石子像仇恨的子彈似的穩準狠地咬在了程金枝的臀部。趙小新打記事起就對程金枝充滿了敵意。程金枝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跟他們父子說過一句話,好像他們天生就是她的仇人。在他們麵前,程金枝總是暴君一樣又喊又叫。她的脾氣隨時都會像爆仗一樣一點就爆。趙秋喜有定力,不論程金枝如何撒潑胡鬧,他都像塊石頭一樣巋然不動。幾招不管用,程金枝就喝毒藥。趙小新曾親眼目睹程金枝披頭散發地擰開“樂果”瓶子就往嘴裏灌,如果不是趙秋喜一腳踢飛了藥瓶子,程金枝早已是地下的鬼魂了。趙小新真的希望程金枝被農藥毒死,那樣,他和他爹就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也不用整天擔心程金枝的白色恐怖了。趙小新非常不滿他爹那不明不白的一腳,難道被虐待也有癮!
不僅在家裏,在村街上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她就會和別人爭吵起來。程金枝不怕任何人,不管是男人中的流氓無賴,還是女人中的潑婦夜叉。若是打起架來,程金枝瞬間就能轉換成一頭母獅子的角色,出手從不考慮輕重,和男人打架她直奔男人的要害,跟女人撕扯她直撓女人的麵皮。
趙小新既恨他暴躁無常的娘,也恨他懦弱木訥的爹。他爹不能讓他在人前感到驕傲和光榮,他娘使他常常處在驚恐和屈辱中。
二
趙小新一彈弓打中他娘的屁股後順著小胡同開溜,決不敢讓程金枝發現。一口氣跑到趙小米家門口,仰頭望著高高的台階止了步。高台階讓他心生卑賤。
這是村裏獨一無二的三層樓房,趙小米爹把台階壘得這麼高,趙小新數過,總共十八級。高台階使得這座宅院氣勢非凡,紅色大理石粘貼的門臉,更讓小樓常年籠罩在人造的瑞氣祥光中。
大門敞著。趙小新貼著門框往院裏窺,看見趙慶餘坐在當院的竹躺椅上逗狗。麵前小飯桌上放著一大塊生豬肉,他手握尖刀紮著那塊肥膘肉,一黑一黃兩隻大狼狗搖著尾巴在他麵前舞蹈。趙慶餘將刀尖上的肥肉高高拋起,肉在空中像跳水運動員一樣打著前滾翻。兩隻狗興奮地低吠著,爭先恐後跳起來去搶,比賽著誰更敏捷,更有準頭兒。趙慶餘“哏哏”地樂,哪隻狗搶到了肉他就鼓勵地拍一下那隻狗的頭,或捋一下狗尾巴,狗就搖頭擺尾更歡快地表演。
趙小新小心翼翼往院裏走,兩隻狗見有人進來吠了一聲,趙慶餘回頭看了一眼。 “小米,小米。”趙小新捏著嗓子喊了一聲。
趙小米從西屋跑出來,手裏拿著一隻老鷹風箏。
趙小新和趙小米是好朋友,整天影子一樣粘在一起。這時倆人相跟著往村外的打麥場走,那是一個放風箏的好地方。走不多遠,趙小米掏出一根火腿腸遞給趙小新。趙小新也不客氣,用牙齒撕開塑料皮吃起來。剛開始吃趙小米的東西時,趙小新還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趙小米說,咱倆是兄弟,兄弟就不要講客氣。瓦罐村第一富人的孩子主動跟自己稱兄道弟,讓趙小新很感動,就總想為趙小米做點啥。
剛走到村口,他們看到了奇景——羊販子老索攆著一群綿羊正一片白雲似的向村莊飄來。嗬,好大的一群羊,足足有五六十隻。瓦罐村從來沒有過這麼龐大的一群羊。範牛成家裏倒是養著羊,但隻有四隻。範牛成從來不把羊牽到街上去,好像怕村裏的人認識那就是羊似的。範牛成用飼養豬的方法將羊養在圈裏,自己卻吃苦受累地和兒子去河邊地頭給羊割草。村裏人一半是嫉妒一半是嘲笑地罵他們父子是一對傻鳥。
現在好了,村裏來了一大群羊。趙小新和趙小米興奮地迎著老索奔過去,一時忘了放風箏的事兒。他們攆在羊屁股後麵數數兒,可是,數了N遍也沒有數清到底多少隻。
趙小米問老索總共多少羊,老索擠著小眼睛說:“你們是大學生呢還數不清,俺一天學沒上過咋能搞清楚,俺隻曉得俺每頓吃三個窩頭喝兩碗米湯。”小新小米知道老索是個蠻牛,就不跟他計較,勾著食指繼續數。結果,趙小新說六十隻,趙小米說六十一隻。
“差不多,差不出十隻去!”老索哈哈笑著,脆生生地甩了一下羊鞭。
來到趙小米家門口,老索說:“小米喊你爹去。”
趙小米疑惑道:“叫俺爹弄啥?”
老索說:“羊是你爹買的。”
趙小米說:“俺爹不收廢品了,他要回來放羊?”
老索說:“那還得問你爹去,俺可不知道他要弄啥。”
趙小米撓著頭皮跳上十八級台階叫他爹去了。
不大會兒,趙慶餘出現在台階上。一黑一黃兩隻狼狗兩員虎將般侍立左右,趙慶餘高高的個子被兩隻狼狗襯托得像個威風八麵的大人物。
“哈哈,老索弄回來了,弄回來了!”趙慶餘和狗們下台階。趙慶餘是一級一級往下邁,狗們卻旋風一樣“呼”一下子就躥到了羊群跟前。羊群起了一陣恐懼的騷動,緊張地往牆跟兒擠。
趙慶餘來到羊群前,摸摸這隻摸摸那隻,邊摸邊說:“好羊,好羊,秋日裏增增膘,年關能宰。老索,趕到村委會去。小米恁倆去叫老仁,就說羊弄回來了。”
老索趕著羊群往村委會去,小米和小新雖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是一溜煙地往村長老仁家跑。他們覺得這裏麵肯定有樂子。
老仁聽到兩個孩子的報告,笑起來,說:“好好好,慶餘說到做到,不愧是個大經理。”
小米和小新出了老仁家的大門,就聽到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叫喚起來。是老仁在叫喚。村裏的麥克風就安在老仁家的炕頭邊。老仁在喇叭裏喊:“喂,哎喂,全體村民注意了,全體村民注意了,大好的消息,大好的消息,金鑫回收總公司的趙總經理,咱們的趙慶餘同誌,無償為咱們村弄回來一群羊,請大家到村委會來看羊,請大家到村委會來看羊。”老仁一連喊了五遍。
趙小新和趙小米趕到村委會門前時,見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老仁的喇叭沒響,村街上的人已經看到了老索趕著的羊群,在家裏的人大概是聞到了羊身上的腥騷味。
羊們擠在一堆,調皮的孩子不是拽羊角,就是薅羊尾,有那膽大的爬到羊身上當馬騎。老索揮著羊鞭嚇唬搗蛋鬼們,孩子們卻不尿老索。老索就用羊鞭捅孩子們的手,被捅疼了的孩子咧著嘴哭。一旁孩子的爹不高興了,冷著臉說:
“老索,羊又不是你媳婦,摸一把咋了,能摸壞!”
老索斜著眼反駁:“羊是你媳婦就可以隨便摸,想摸哪兒摸哪兒!”
那孩子的爹嘴裏像被塞進個大蘿卜說不出話來,便有些惱怒地嗬斥自己的崽:“快他娘的過來,騷羊有啥好玩的!”
老仁來了,肩膀上搭著他兒子惠生從部隊給他寄回來的迷彩服,嘴角叼著一顆煙,煙卷在老仁的嘴唇中間滾來滾去。使一村之長顯得痞不拉幾的。他在閑置多年的碾盤前站定,雙腿一用力,人就如夏天的螞蚱一樣輕捷地跳上了碾盤。老仁站在碾盤上沒有像往日一樣馬上開口講話,而是四處踅摸,碾盤下的人們也把腦袋扭來扭去,知道村長在找誰,跟著嚷嚷:“慶餘大經理呢,他為咱們弄來了羊,自個咋不見了?”
正亂哄哄著,忽聽趙慶餘喊:“來了來了,緊張哩,去茅廁尿了一泡!”
人們就笑,說大經理還緊張哩,俺們小人物還不得往褲子裏屙!
老仁往碾盤一邊挪挪,招著手,“慶餘你上來,快上來,今天你是主角兒。”
趙慶餘擺著手不肯上去。“老仁你說吧,你說吧,你是一村之長,俺是一介村民,沒資格跟領導站一塊兒。”
老仁還是招手讓趙慶餘上去。趙慶餘就是不上去,不但不上去,還往人後躲。
都知道慶餘大叔這是謙虛哩。村長老仁在村裏可是牛×得很,想掐誰家的電就掐誰家的電,想斷誰家的水就斷誰家的水,從來沒人敢放個屁。電工銅鑼,會計秋方,治保主任老洪,民兵連長三喜子是老仁身邊的四大金剛,比慶餘大叔家那一黑一黃兩隻狼狗厲害多了。但村長老仁在慶餘大叔麵前還真的沒有擺過架子。趙小新親眼見過慶餘大叔邊摸老仁毛發稀疏的頭邊開玩笑說,這上麵的毛咋就磨光了,是不是琢磨人琢磨得太勤奮了。老仁隻是嘿嘿地笑,並不惱。別人膽敢如此放肆,老仁的三角眼一瞪,會這樣吼:娘的個傻×,村長咋了,村長也是一級政府首長哩!這句話是老仁的口頭禪。
慶餘大叔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怪不得連自己的娘程金枝都口口聲聲想跟他睡覺哩!趙小新酸溜溜地想。
見趙慶餘就是不上台,老仁咳了一嗓子,說:“趙總經理不上台,俺就先說幾句。各位老少爺們,慶餘是咱瓦罐村的驕傲哪,這些年他搗鼓廢品發了財,當了經理,擱舊社會,慶餘就是大財主哩。舊社會地主老財欺負人哪,從來舍不得救濟窮人半碗穀子一升糠,新社會的富人就大不一樣了,趙慶餘同誌就是個好榜樣,他掙了錢當了老板,卻想著老少爺們兒,買了這麼一大群羊,到年關讓全村人吃羊肉,這一群羊值多少錢,九千多塊哩!錢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趙總經理的思想境界高啊,這境界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老仁說到這裏用嚴肅的目光環視在場的人。停了有一分鍾之久說,“慶餘這是啥精神,啊,大家說說,這是啥精神?!”
“舍己為人的革命精神。”有人說。
“大公無私的革命精神。”有人說。
“俺就不多說了,下麵請趙總經理給老少爺們兒講幾句。”老仁跳下碾盤。
三喜子和老洪等人推擁著趙慶餘上碾盤。趙慶餘拗不過,隻得上去。臉紅著有些結巴地說:
“這,這個事吧,俺思謀了很久,俺是吃瓦罐村的糧喝瓦罐村的水長大的,不能忘本,就想著弄一群羊,年關家家戶戶分幾斤肉吃,也算表表俺的一點心意吧。下來呢,俺想找個放羊的,讓羊再增增膘,工錢俺出,一月三百八,誰幹?”
男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應承。 老仁說:“放羊哩,又不是放狼,俺要不是當村長俺就去放,一個月三百八呢,你們在外麵東抓西撓的掙回幾個錢,老婆夾襠的衛生紙都買不起!”
有人說:“放羊可不是個耍鬧活兒,家夥們一天到晚要吃草,沒冬沒夏得出坡,伺候它們比伺候老婆還難。”
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老仁說:“找個不用伺候老婆的。”
老洪一眼看到光棍漢豐收,說:“豐收就是個現成人選,讓豐收放。”
“對,對對,讓豐收放。”人們都舉手同意。
豐收卻擺著手不幹,要逃。卻被人擋住了。
老仁說豐收你就放吧,一月三百八十塊哩,你成天東遊西逛蕩讓人看不起,金枝為啥把你攆出來,不就是你一個大錢掙不來嘛,你要能掙錢她會攆你,她舍得攆你!
豐收說:“俺沒有放過羊。”
老仁說:“放羊不比做營生,好弄,看好別丟了就行,年根分肉時多分給你一隻羊頭三斤下水,然後再給你買兩雙黃膠鞋。”老仁說著,從老索懷裏抽出羊鞭,靠在豐收的肩膀頭。也不待豐收答應,就轟趕著眾人,“散了散了,等著年關吃羊肉吧。”
趙小新見老仁跟慶餘大叔走在一起,知道他們一定是喝酒去了。
趙小新高興極了,二叔放羊,就等於他能放羊了。更重要的是,以後再挨了程金枝的揍,他就有了避難所,可以躲到羊圈來睡覺,不必在學校拚課桌了。
趙小新和趙小米去看一直蹲在地上不起來的豐收,豐收哭喪著臉說:“倆小爺,叔不會放羊,又不識數,要是弄丟了羊老仁還不敲斷俺的腿!”
趙小新說:“俺每天幫你數羊。”
趙小米也說:“對,每天出坡回坡俺們幫你數。”
豐收說:“要這麼著俺就放吧,可要丟了羊,老仁揍俺俺就揍恁倆。”
趙小新說:“中。”他一點兒都不怕二叔,二叔這個麵團天生就沒有長出揍人的膽。他娘程金枝吼他一嗓子他三天都不敢回家,最終還被是他娘驅逐出了家門,現在一個人饑一頓飽一頓住在搖搖欲墜的老房子裏。
趙小新和趙小米幫著豐收把羊群趕到了村西的一座舊宅院裏,這是老仁安排下的羊圈。
三
趙小新在羊圈旁的小屋和二叔一起睡。羊們散發出的溫暖的膻氣讓趙小新睡得踏實、安全、溫馨,他從來沒有睡過這麼美的覺。
天光大亮,豐收撓撓趙小新的腳心,說:“小新,該上學了。”
趙小新吧嘰一下嘴,翻了個身。
“快起來,你娘來揍你啦。”
趙小新立刻睜開眼,沒看見娘,又把眼睛閉上,故作牛皮地說:“打死俺算球了,反正俺也不想活了!”
豐收捏捏侄兒被尿憋得筷子樣直豎豎的小雀子,笑著說:“光棍漢,石頭蛋,小孩的雞巴金剛鑽,四大硬咱爺倆占了兩個,可咱在你娘麵前哪裏能硬得起來呀。”說著拉趙小新去撒尿。
趙小新模糊著眼睛來到圈門口撒尿。羊們從木柵欄探出腦袋在尿跡上聞,那隻高大雄壯的頭羊,伸出鮮嫩的舌頭舔舐柵欄上的尿液。
豐收催促趙小新:“趕緊回去吧,吃過飯好上學去。”
趙小新嗯啊著,用衣袖揩著眼屎往家走。走到同學吳小英家門口時,見趙慶餘正從吳小英家裏出來,兩隻手忙活著拉褲襠前麵的拉鏈。趙慶餘跟吳小英娘長腿王秀娥是公開的相好。每次從縣城回來,他總是睡在秀娥的床上。趙小新聽村裏的男人們說,吳小英娘當年不僅是瓦罐村的大美人,也是曲鎮的美人之首。不說她的粉嫩臉蛋白皮膚,柳葉彎眉櫻桃口,單就那雙比電視裏的模特還秀美的長腿,就讓全鎮的男人垂涎三尺。電工銅鑼就曾經在大街上說,要是跟王秀娥睡上一覺,我的乖乖我的媽,那可賽過當神仙做皇帝!趙小新還聽他娘程金枝和一幫娘們兒說,可惜秀娥這朵鮮花長在了山溝的黃土裏,若是生在城裏,就是生在城裏的牛糞上,也會有蒼蠅一樣多的男人去寵愛她,給她穿金子戴銀子,脖子上掛滿珍珠子!長腿秀娥傍上趙慶餘雖然令村裏那些好吃懶做的女人羨慕,可她也不容易哩。就在半個月前,趙慶餘的老婆孫來香跟她在貓頭堖的坡地裏幹了一架。
那天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暑氣已經不太張狂了,孫來香挎了個竹籃到貓頭堖摘扁豆。雨水和溽熱將扁豆藤滋養得又粗又壯,扁豆角寬大肥厚,三拽兩拽就是一大把。孫來香心裏高興,不大會兒就摘了多半竹籃。正幹得歡實的時候,聽到頭頂有人唱歌,“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孫來香一聽是王秀娥,這狐狸精還恬不知恥地加上一句“不采白不采”,孫來香的心肝肺都要氣炸了,手哆嗦得無法摘扁豆,便開始指桑罵槐。王秀娥正信馬由韁地哼著歌,哪知道冤家正在扁豆秧子裏藏著。本來美人的自憐和高傲,讓她產生了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她並不想接火對仗。但孫來香越罵越難聽,王秀娥本來還對她有一絲愧疚也被她罵得跑了個精光,她挽一下衣袖跟孫來香對罵起來。她罵孫來香的臉長的像驢臉,身子是搓板,孫來香跳出扁豆秧,衝上去撓她的臉。王秀娥腿長胳膊長,沒等孫來香的手伸過來,一下就將她搡倒在地上。孫來香就倒在地上隻剩下嚎啕的本事了。她一邊哭一邊罵,罵王秀娥不要臉,但更主要的是罵趙慶餘忘恩負義。她哭訴當年撿垃圾時受的洋罪,她如何在偌大的垃圾場翻呀揀呀,揀那些兩毛錢的紙褙子幾分錢的塑料袋子易拉罐,晚上沒地方睡裹條破被子鑽水泥管子,身上來了紅都不舍得歇個一天半日。俺的臉被風吹成了枯樹皮,俺的手劃拉成了爛糞權,如今有了仨糟錢,天殺的趙慶餘你良心昧下,你比陳世美還壞三分呀,黑老包咋不將你鍘成兩半截呀,哎呀呀,我的天爺爺……孫來香直哭到太陽掩麵隱山後,直哭到氣息沉沉才回家。
孫來香跟王秀娥那次打架,公開了她們之間的矛盾。但趙小新也因為這件事挨了他娘程金枝一頓胖揍。
四年級女生吳小英在她同學趙小米眼裏,跟她娘王秀娥一樣天生是個狐狸精。吳小英在班裏打扮得最惹眼。今天頭上紮朵蝴蝶結,明天戴朵喇叭花,眉毛畫得又細又長,手指甲用丁香花汁染得紅彤彤的。班主任趙鳳琴對這個喜歡臭美成績卻一塌糊塗的女生總是嗤之以鼻,從來不用正眼看她。
孫來香跟王秀娥打架的事兒被趙慶餘知道後,趙慶餘不但沒安慰她一句,居然不顧十幾年的夫妻情,向孫來香舉起了巴掌!
趙小米得知他娘因為吳小英娘挨打,把書包使勁往地上一摔,像鬥架的雞一樣凶凶地轉身出了門,去羊圈找趙小新。那天他們密謀著要收拾一下吳小英。第二天中午放學鈴響過,趙小新對鄰桌的吳小英說他有一本童話書願意借給她看。吳小英信以為真,跟著趙小新進了玉茭地。
吳小英剛鑽進玉茭地,等候在那裏的趙小米就將手裏的蒼耳集束炸彈似的往她頭上甩。吳小英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上立刻掛滿了“狼牙棒”。她尖叫著,下意識地去拽,三下兩下把頭發拽亂了。趙小米一腳將吳小英踹倒,咬著牙說,你個小狐狸精,恁家咋盡出這號貨!小新,過來把她的褲子扒掉!趙小新遲疑了一下,趙小米馬上瞪起眼睛。趙小新不得不過去摁住吳小英的肩膀。吳小英驚恐地用雙手抓住褲腰帶,挨殺似的哭喊起來。趙小米用力掰吳小英抓褲帶的手,吳小英抓得死牢死牢,誓死捍衛著尊嚴和臉麵。趙小米掰得滿頭大汗也掰不開,急了,手握成拳,“砰砰砰”砸在吳小英手上,吳小英疼得終於鬆開了手。趙小米迅速將蒼耳塞進了吳小英的褲子裏。
目的達到,兩個壞小子丟開吳小英跑出了玉茭地。身後吳小英的哭聲在正午明亮的陽光裏悲愴地回蕩。
午飯時,趙小新端著一碗機器麵在過道裏吃。麵條裏放了辣椒,趙小新嘶哈著嘴,滿頭大汗吃得正香,王秀娥領著吳小英找上門來了。
壞菜!趙小新放下飯碗想往外跑,王秀娥一個箭步堵住了大門,顫抖著手指指著趙小新罵,你、你你你。你個小流氓呀!
程金枝撂下飯碗從小板凳上站起來,不悅地說,秀娥子你這是弄啥,大中午恁娘倆兒來俺家嚎啥喪!
王秀娥炸著嗓子又哆嗦著嘴唇訴說了女兒被欺負的經過。訴說完畢,娘倆兒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起來。王秀娥邊哭邊數說,說金枝你要不管管你這天殺的祖宗,沒準哪天他就敢殺人哩!
趙小新看情勢越來越危險,扭頭往院子裏跑。程金枝順手撈了把笤帚就在後麵追。程金枝打趙小新從來都是打仇人的手段,仿佛趙小新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而是大街上撿來的一條破麻袋。多次挨打的經驗讓趙小新學精了,他跟程金枝玩貓逮老鼠。他猴子似的攀著梯子躥上了房頂。程金枝不依不饒,也跟著上了房。母子兩個在房頂上上演了一場武打戲。趙小新被逼到一個角,沒法再跑了,程金枝掄起笤帚疙瘩摟頭就打。在笤帚即將落到趙小新身上時,趙小新突然一縱身像狸貓一樣飛撲到院子的一棵椿樹上,隨即“哧溜”一下滑了下來。腳一落地,便狼口奪命的兔子一樣往大門口奔逃。等程金枝追出來,他已經跑出去很遠了。
有本事小狗日的你這輩子別回來,回來俺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程金枝衝著趙小新的背影惡狠狠地罵。
金枝啊,你這兒子再不好好管教,早晚得進公安局!王秀娥撂下這句話,拉著吳小英回家了。
趙小新飛跑到趙小米家,告訴他王秀娥和吳小英堵門子告狀的事。趙小米說,她們不敢來俺家,敢來俺放狗咬她們。後晌,兩人也沒敢去上學,到後山爬樹去了。
四
“機關槍”回來了。
“機關槍”是王秀娥男人吳生活的綽號。吳生活之所以得了這麼個綽號,是因為他說話的頻率跟機關槍一樣快。跟人紮堆閑侃,他喜歡顯擺自己廣博的知識和不凡見解。中國官員的腐敗如何能夠徹底根除,“基地”組織下一步要炸美國什麼目標,中東問題怎麼解決等等,國際政治經濟他無所不知,陰陽八卦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人堆裏,隻有他說話的份兒,別人連半句也插不上。
但是,“機關槍”卻是一個勤勞的男人,有著很強的家庭責任感。他不像村裏那些懶漢和準懶漢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去外麵抓撓幾個小錢,然後趕緊回家摟著老婆睡大覺。“機關槍”千裏迢迢到山西去下煤窯,每年隻有夏收秋割時才回來住上十天半月。地裏的活兒王秀娥不會幹,吳生活也不強求她。吳生活說,莊稼收多收少無所謂,隻要地不撂荒讓人笑話就行。所以,他們家的地從來不種玉米穀子這類下大力氣才伺弄得了的農作物,隻種一些豆類的小作物。王秀娥去地裏摘豆角不像是去勞動,倒像是去散心。每個月十號,村長老仁會準時在大喇叭上喊她去取“機關槍”寄回的彙款單。
鑒於吳生活優於自家男人的良好表現,瓦罐村的女人們對王秀娥傍上趙慶餘很有看法。她們說,“機關槍”四塊石頭夾塊肉下窯給她掙錢,她卻和趙慶餘明鋪暗蓋,那還叫人麼!要是她們的男人這樣勤力顧家,就是刀架脖子也要捍衛男人的尊嚴和自己的貞操,更不可能因為可恥的情欲而給野男人鬆開褲腰帶。女人們因此斷定,王秀娥是那種床不能空的主兒。
吳生活從山西回來那天,穿了一身花格子西服,脖子上端端正正地係了一根鮮紅的領帶,遠遠看去,瓦罐村的土路上好像走來一位南洋歸僑。他手裏提著一個大提包,村人知道那一定是他買給老婆閨女的衣服。
吳生活曾經是曲鎮供銷社的售貨員,給女人買衣服對他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他知道老婆的喜好,也懂得什麼顏色、款式的衣服她穿上漂亮。
一進村,吳生活就給碰見的每一位爺們兒敬煙,給每一個女人發糖,都是他們從來沒有抽過的好煙沒有吃過的好糖。吳生活就是這麼喜歡虛榮,他以為這樣做村人就能高看他一眼,他就不是在外麵下苦力掙錢,而是當了大款做了官人!村人們盡管討厭吳生活的機關槍嘴,但沒人拒絕他遞過來的好煙好糖,男人們在接煙的同時邊看煙卷上的商標邊說上一句廉價的恭維話。生活混得不賴呀,吸這麼好的煙。吳生活就滿臉陽光燦爛地說,一般般,一般般,我在煤礦就是個小工頭,管三四十號人而已。男人們故作驚訝地說,那還一般哩,要在部隊就是個少尉排長,二十四級幹部呢!
這一回,壞事就壞在發煙這件事上。
一般每次回家,吳生活口袋裏總要裝上三包煙,以免人多了不夠發。那天在街上碰見的人還真不少,以至三包煙都快發光了。吳生活想,可別再碰見人了,卻怕啥來啥,拐過胡同迎麵碰見老洪,三喜子和銅鑼三個人。吳生活不得不停下腳步,笑臉相向。“呦,三位大領導這是上哪兒視察去。”老洪說:“視察個球,幫銅鑼收電費哩。”三喜子打量著他的花格子西服,“生活你這是剛從山西回來?”“可不是,慌著回家哩。”吳生活邊說邊掏煙給他們抽。讓他尷尬的是煙盒裏隻剩下兩支煙了,他隻好遞給走在前麵的銅鑼和三喜子一人一支,然後不好意思地向老洪亮亮空煙盒,“我靠,真不巧!”老洪“嘿嘿”一笑,拍一下他的肩膀,說快回去澆灌你家那畝旱蔥吧,小心別人替你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