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是坎坷的。在舊中國,他所用非學,奔波於許多地方,幹一些與他的所長全不相幹的事,以求糊口。隻有新中國成立後,他才獲得了活力,主動地要求到大西北去做石油勘探工作,為祖國的石油工業竭盡自己的力量。他的一生或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寫照。他畢竟死於自己心愛的崗位上,這應當是他最大的安慰。
當他的第二位妻子,我從未見過麵的另一位“母親”悄然而逝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對他的一切憎惡、歧見,一下子消失得淨盡。對於一個失去了伴侶、老境淒涼的他,油然生出了揪心扯肺般的同情和牽掛。我第一次主動給他寫信,要他節哀,要他注意身體,要他放寬心胸,我會侍奉他的天年,還希望他搬來同我一起住。為什麼會如此,我至今也說不清。而且,我從此同兩位異母妹妹建立了聯係,雖然關係不比同母兄妹更密切,但我在感情上已經認定,除了我同母的妹妹之外,我還有兩位妹妹。從那時起,我們父子間感情的堅冰融化了。我把過去的一切交給了遺忘,而他,也盡力給我們以關懷,似乎要追回和補償他應給而沒有給我們的感情。
對我來說,父親曾經是個迢遙而朦朧的記憶,除了憎惡便是我不幸的童年的象征,是我母親那點點熱淚的源泉,是她大半生悲苦的製造者。她那開花的青春和一生的願望都被父親斷送。而今,另一副心腸的父親,孤單地站在我麵前,他希求諒解,他渴望補償,卻再難補償。我,作為母親的兒子,一下子“忘了本”,扔掉了所有的忌恨,孩子一樣地投到了老爸的懷抱。這或許是我太渴望父愛,太希求父愛的緣故吧。
此後,他不斷給我電話和書信,給我送藥,約我們見麵,縱論家國大事,也關心我的兒子。表現出一個父親應有的愛心。
我衷心地感激上蒼,在我施父愛於兒子的時候,終於嚐到了父愛的金蘋果。雖然太遲、太少,但總算填補了一生的空白。
良知的光輝,讓我愛上了父親
上蒼又是嚴酷的。這經過半個世紀才撿回來的父愛,又被無情地奪走了。
一天半夜我被電話驚醒,知道父親突然病危住院,病因不明。我急急地跑到醫院,發現他已經處在瀕死狀態,常常陷入昏迷。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全身失血,缺血性黃疸遍布全身。但他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快走向墳墓,依舊頑強地遵從醫囑:喝水,量尿,直到他預感自己再也無法抵抗死神時,才開始斷斷續續述說自己的一生。在我同他不多的交往中,我第一次發現他有如此的勇氣和冷靜。麵對死神,他沒有丁點兒的恐懼,他平靜地對我和我的異母妹妹述說自己的一生。他說他的父母,他的故鄉;說他怎樣在窮苦中努力讀書,一心要上學;說他的坎坷,說他的願望;他喟然感歎:“我這一生真不容易……”他還要求為他拿來錄音機,不知是要把自己最後的話留給我們,還是再聽一遍他關於1990年自己該做些什麼工作的設想(他死後我翻檢他的筆記本,見扉頁上赫然寫著:1990年要在科研上作出新的成績,寫出幾篇文章)。聽著他斷續的話,我再也忍不住,跑到走廊裏,讓熱淚滾滾流下。
他去世的那天淩晨,我跑到他的病房,妹妹一下子抱住我大哭。我伏在他還溫熱的胸脯上一聲聲叫著“爸爸”,想把他喚回,他的靈魂應當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過去幾十年也沒喊過那麼多的“爸爸”;我失聲痛哭,我不知是哭他還是哭那剛剛得到又遽然而逝的父愛……
他走了。從他告別人生的談話中,能發現他雖有遺憾,但沒有惆悵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卻留給我和我的兄妹們無法述說的隱痛。從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兩位妹妹,因為失去了他而陷入孤寂。我們則把剛剛得到的又還給了空冥,我們兄妹都突然被拋向了失落。而這失落是我生平第一次體味到的。
他的喪儀可謂隆重,所有的人都稱讚他的品格和學識。隻有我們才知道他怎樣從一個孩子們心目中的壞父親成為一個為他衷心潸然的好父親。這是幾十年歲月的磨難換來的。他把糖尿病遺留給我,讓我總也忘不掉他。然而我不恨他,反而愛上了他,並且從他身上看見了良知的光輝。當一個人拋棄了他的過失並且竭力追回正直的時候,就能無愧地勇敢地麵對死亡。何況,他生前還那麼努力地工作,正如《光明日報》的文章所說的那樣,是一支“不滅的紅燭。”
我早就應當寫這篇文章,然而我不知道怎樣分清對他和對母親的感情。忘記他的過去,似乎有悖於母親的恩德,然而隻記得他的過去,似乎又對不住他後來的愛心。噢,媽媽,我是最最愛您的;相信您會懂得兒子的心,這也正是您教誨我的,應當始終記住別人的好處。況乎,他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