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三下了火車,走出站台時,已身無分文。王小三如同一個木頭橛子似地立在廣場上,從出站口湧出的一撥又一撥的旅客,背著背包,拖著皮箱,從他身邊匆匆而過。廣場南邊的那座藍天大廈多少使王小三有些驚慌,他伸長了脖子朝遠方望去,層層疊疊的樓房就象是一道巨大的人牆,毫不留情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天上沒有太陽,天空陰沉沉的,好象要下雨,幾輛公交車從王小三眼前駛過,車裏人頭攢動,就象是滿滿一籃子唧唧喳喳的小雞。廣場上很快冷清下來,王小三饑腸轆轆地站在呼嘯的北風裏,開始後悔自己不應該賭氣跑到城裏。
前天晚上,他哥帶著未過門的媳婦從外邊打工回來,一家人歡迎歡天喜地,備了菜、置了酒,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喝酒。他哥喝著喝著就喝多了。不顧準媳婦的阻攔,硬是從懷裏摸出一捆子嶄新的百元大鈔,豪氣十足地撂到他爹麵前,顛三倒四地說,爹,你這輩子不容易,現在我有錢了,你想吃啥吃啥,我這次發了,實話跟你說,老板很器重我,我有的是錢。他爹眯起眼睛仔細端詳那一捆子錢,山羊胡子一個勁地抖動。隻見他爹搖頭晃腦地端起酒碗,一抿嘴,將一碗老窖全喝下了,眼睛擠巴擠巴,從裏邊泛出了晶瑩的淚花。
王小三悶頭喝酒,大塊吃肉,他不愛說話,家裏人都覺得他傻。他爹無限感慨地對他哥說,我現在就愁小三了,你看他都二十七、八的人了,文不文,武不武的,小三要事有你一半的能耐,我也就放心了。王小三喝得暈天呼地的,聽不清他爹和他哥都說了些什麼,隻是到了後來他哥不知為啥突然就惱了,抓住王小三的領子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頓。
王小三鼻青臉腫地出了門,坐了火車,走了整整一個晚上加大半個白天,他走下火車時,已到城裏了。
王小三站在寒風裏哆哆嗦嗦,他索性裹緊衣服蹲在地上。他將頭埋在懷裏,試圖把眼前的這座陌生的城市忘掉。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好象置身於一個空蕩蕩的冰窖裏,因為肚子裏早沒食了,他覺得自己很輕,就象一個氣球似地,輕飄飄地隨風而起。
一個老乞丐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王小三的麵前,他用拐杖敲了敲王小三的肩膀。忘小三的脖子軟得就跟麵條似地,他費了好大的勁抬起頭。王小三苟延殘喘地睜開那雙已經半瞎的眼睛,隻見一個破衣爛衫的老家夥,一手持著打狗棒,一手擎著一隻缺邊少沿的碗,滿眼含笑地立在自己跟前。王小三朝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好象是在驅趕一隻令人討厭的蒼蠅。老乞丐站在那兒沒有動,裂開那張黑洞洞的小嘴,咳、咳了兩聲,好象在笑,又好象在哭。
老乞丐說;小夥子,跟我走吧,這大冷天的你蹲在這裏還不凍壞了。王小三想了想,就伸手拉著拐杖起了身,他那兩條麻酥酥的腿一個勁地打顫。老乞丐在前,王小三在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穿過了廣場,隨著人群擠上了一輛公交車。
王小三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扭臉望著窗外。老乞丐則滿臉哀愁可憐巴巴地挨個座位討錢。
公交車在高樓大廈之間穿梭,王小三兩眼呆呆地看著外麵的花花世界,肚子咕嚕嚕地叫喚,他恨不得把沿街的那一座座豪華的飯店、酒吧、咖啡廳給一口一個全給吞了,他恨不得立即從車窗跳出去,撲向那座六十七層高的帝威大廈,象啃玉米棒子似的把它從第一層、一直啃到第六十七層。
王小三正在想入非非,口水直流之際,一根拐杖從老遠的地方伸過來,狠狠地在他頭上敲了兩下。老乞丐站在車門口朝他招了招手,王小三捂著頭起了身。車停住了,小喇叭裏傳出了一個女人甜美的聲音:花園小區到了,下車的旅客請從後門下車,下車請走好,前方到站,森林公園。
王小三跟在老乞丐的後邊下了車,然後走進了花園小區。這個小區依山而建,幾座四十多層的高樓拔地而走,樓前停著各式各樣的高級轎車,很顯然,這裏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
王小三跟著老乞丐坐上電梯,很快到了二十九樓,他們走出電梯時,王小三有點頭暈目眩。老乞丐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徑直走到一個防盜門前,把門打開,招呼王小三進去。
房子非常寬敞,是個三室一廳,沙發、電視、VCD、冰箱、空調、席夢思、衣櫥、梳妝台、鍋、碗、瓢、盆、拖把、熱水器、浴缸、馬桶、衛生紙、毛巾、洗衣粉、、晾衣架、拖鞋、痰孟等一應俱全。老乞丐打開電視,對站在一邊的王小三說,你先看會兒電視,我洗個熱水澡。
王小三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兩眼呆呆地看著電視機,隻見電視上一個土拉吧唧的中年漢子,舉著一個盒子,壓低嗓音,充滿深情地說,誰用誰知道。王小三靠著沙發呼呼睡著了。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桌子上已經擺了好幾道熱氣騰騰的菜肴。王小三瞪著眼睛象打量怪物似地看著盤子裏的雞鴨魚肉。老乞丐已經換上一身款式新穎、落落大方的休閑裝,他腰裏係了個圍裙,正在廚房裏忙得團團轉。
王小三餓得不行,他此時真想吃點東西,可是沒有老乞丐的允許,他也不好意思冒然對桌子上的美食動筷子。王小三抓耳撓腮,憋了好長一陣子,終於粗著嗓子朝老乞丐喊;大爺,你穿得這麼好,真象一個知識分子。
老乞丐從廚房裏伸出頭,一臉蒼桑地說;你好歹開口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呢?
王小三的鼻子被美食的氣味緊緊地裹住了,他做了個深呼吸,頓時神清氣爽,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他嘴裏的口水就象漲潮時的海水似地一浪高於一浪地衝刷著舌胎,最後把整個舌頭都給淹沒了。王小三使勁地把肆虐的口水咽下,滿腹狐疑地問道,大爺,你這麼有錢,怎麼還去要飯?
老乞丐雙手捧著一盆熱氣騰騰的蓮子湯從廚房裏走出來,蓮子湯放在桌子中間。老乞丐解下圍裙,放到一邊,他卷了卷袖子,對王小三說,看好了。隻見話聲剛落,老乞丐的那隻靈動的右手就象翠鳥捉魚似地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衝向了那盆滾燙的蓮子湯,大喊一聲,著,那根修長的食指和那根更為修長的中指就象翠鳥的兩片長長的喙似地,從溫度高達九十九度的熱湯中輕巧地夾出一枚淡黃色的蓮子。老乞丐將蓮子在王小三麵前晃了晃,迅速扔進了自己的嘴裏。
王小三咽了口唾沫說,你的手真快呀。老乞丐說,不快怎麼能行,你要從別人口袋裏夾出錢包,不快怎麼能行。王小三說,你偷東西?老乞丐說,我其實是一個賊,乞討隻是用來做掩護。
兩個人坐到桌前,開始吃飯。王小三張開大嘴,狼吞虎咽。老乞丐說,我和別的賊不一樣,我沒有組織,自己單幹。王小三點頭應著,他的一雙筷子就跟一架繁忙的運輸機似的,呼嘯著在嘴巴和桌子上的美食之間快速地往返,看上去讓人有點眼花繚亂。
老乞丐說,你幾天沒吃飯了,跟個餓死鬼似地。王小三騰不出嘴巴說話,隻一個勁地點頭。老乞丐說,你笨嘴笨舌的不是當乞丐的料,不過看你這身手,要是在我的指導下,再好好練一練,當個合格的賊應該問題不大。
王小三酒足飯飽之後,非常嚴肅地說;大爺,我可不想當賊。老乞丐感到驚訝,當賊有什麼不好,吃香的、喝辣的,而且。老乞丐拉著王小三走進一個房間,打開一個衣櫥,衣櫥裏掛滿了世界各地出產的名貴衣服,而且,還有穿不完的好衣服呢。老乞丐神色變得有些黯然,傷感地說,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很少有機會穿這些衣服。
老乞丐隨手從裏邊拿出一身高檔的西服,塞到王小三的手裏慷慨地說,小子,這套衣服送給你了,也讓你體驗一下成功人士的感覺。
王小三拿著衣服,不知所措。
老乞丐說,你渾身臭烘烘的,還不趕緊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上。
王小三應命趕緊去洗了個澡,把衣服換上。
老乞丐看著衣冠楚楚的王小三滿意地說,你看,這多精神,往後你就跟我幹算了。
王小三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就跟換了個人似地,看上去簡直就象個大款,真沒想到自己竟這麼有派頭。
老乞丐說,現在你就給我出去,到外邊隨便偷個東西回來,這樣一是鍛練一下你的膽量,二是在道上,拜師父得有見麵禮,我不能壞了這規矩。
王小三被稀裏糊塗地推了出去,一個人坐電梯下來,走在深夜的大街上,渾身被凍得起了雞皮疙瘩。他象一個幽靈似地四處遊蕩,路燈在濃霧裏發出一點點似有似無的光,路上行人很少,沿街的店鋪也都關門了。
王小三找了避風的地方蜷縮起來,他想我怎麼著也不能做賊,就是被凍死被餓死,我也不能做賊。王小三被凍得嘴唇發青,四肢冰涼,他的頭腦漸漸地模糊了。迷離之中,他仿佛看見了一隊隊燒鴨和一隊隊燒雞在震天的鑼鼓聲中,扭著秧歌從他的身邊走過。王小三咽了口唾沫,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在離他不遠的一個小廣場上,一群老婦女正在扭著秧歌,幾個老頭子站在一邊敲鑼打鼓。王小三心想,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呀,一眨眼天就亮了。這時,他肚子咕嚕了一聲,他覺得自己有點餓了。
太陽出來了,王小三傻頭傻腦地被人群裹挾著,就象河麵上浮著的一塊木頭,漫無目的地順流而下。街角路邊到處都有賣早點的,王小三看著那些黃燦燦的油條和剛出鍋的包子,就如同一個色鬼看見一個裸體的美女似地,眼睛都直了。眼睛直了也沒有用,不管在哪裏,你要是沒有錢就死定了。
一窮二白的王小三沒有被饑餓嚇倒,他高傲地昂起那個比冬瓜還冬瓜的大頭,挺起厚實的胸脯,人模狗樣地走在富得流油的繁華大道上,就跟一個戴著手銬腳鐐大義凜然地走向刑場的義士似地,慷慨而又悲壯。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白領從王小三身邊經過的時候,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就跟看一個強奸犯似地。這令王小三火冒三丈,他小聲地說;有什麼呀,不就臉白一點,腚大一點嗎,在俺村裏,王普發家的三閨女比你好看多了。
王小三一邊生著女白領的氣,一邊跟在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後邊,走進了銅座大廈。在服裝專賣區,他發現一件難看得要命的小皮衣,標價是8888元,他的肺差點氣炸了,扭頭就往外跑,一秒鍾也不想在裏邊呆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村裏的羅二傻隻用了三千塊錢就買了一個又會幹活又會生孩子的媳婦,而這件連羅二傻媳婦的奶子都包不過來的小皮衣竟然值8888元!王小三走出銅座時,撂下一句話,這裏簡直就是扯淡。
王小三突然覺得這個城市是那麼的陌生,他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一張張僵硬的臉,恍惚之中覺得自己好象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墳瑩。王小三感到身體很熱,心裏很冷。他蹲在一個垃圾堆旁,對過往的行人怒目相向。行人的眼睛則象刀子似的一把接著一把地從他的身上割過去。王小三在心裏大喊,我就是餓死了,我也不會伸手向你們乞討的。一隻蒼蠅嗡嗡地飛到王小三的腮上,吻了他一下,趕緊跑開了。王小三眼睛定定地看著垃圾堆,心想,我要是一隻蒼蠅多好呀,不愁吃,不愁喝。他想著想著,嘿嘿地笑了。離他十米遠的一個賣糖葫蘆的小姑娘,用一雙明晃晃的大眼睛,友善地望了望王小三。王小三被小姑娘那雙善良的眼睛刺痛了,趕緊低頭跑了。
在可愛的小姑娘麵前,王小三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羞。就象在因勢利而醜陋的老婦女麵前,他總是無法抑製自己的憤怒一樣。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使他覺得生活是美好的,而尖酸刻薄的老婦女則使他憤怒的氣喘如牛。王小三遇到可愛的小姑娘,老遠地就躲開了,遇到盛氣淩人的老婦人,則勇敢地迎去,對之報以最不屑的一瞥。王小三從沒攥起拳頭痛毆那些欠揍的勢利鬼,除了他心地善良之外,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不敢。在文明社會裏,一個成功人士可以肆無忌憚地用他那醜陋的表情去ling辱任何一個他看不起的底層人士,隻要他不對之拳腳相加,法律是不會對此幹涉的。王小三是丁點都受不起別人的岐視和汙辱的。
看到路邊各式各樣的或坐或臥或跪或走的乞丐們,王小三對他們的忍辱偷生的本領深為歎服。在城市這樣的嫌貧愛富勢利得要命的地方,王小三是寧肯餓死也不會伸手乞討的。當然,如果要是換個地方,那兒的人個個都跟毛主席似的,心眼好品德高,王小三在餓極了的情況下,也會伸手要個饅頭什麼的充饑。
到了晚上,王小三遊蕩了一天了,滴水未進,腹內空空如也,他甚至懷疑,饑餓的腸胃或許將本該排出體外的屎也給消化吸收了。他開始意識到,如果不趕緊想個辦法,真的會給餓死的,可是自己一不願乞討,二不願偷竊,這如何是好。
王小三急得團團轉,他發現從他麵前經過的男女老幼都將包緊緊抓在手裏,心想,就是做賊,也不見得能輕易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