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春 天(3 / 3)

在黎明中,我守望著霧中的飛鵝,在五十杆以外的湖心遊泳,它們這樣多,這樣亂,瓦爾登仿佛成了一個供它們嬉戲的人造池。可是,等到我站到湖岸上,它們的領袖發出一個信號,全體拍動了翅膀,便立時起飛,它們列成一隊形,就在我頭頂盤旋一匝,一共二十九隻,直向加拿大飛去,它們的領袖每隔一定的間歇便發出一聲映叫,好像通知它們到一些比較混濁的湖中去用早飯。一大堆野鴨也同時飛了起來,隨著喧鬧的飛鵝向北飛去。

有一星期,我聽到失群的孤鵝在霧蒙蒙的黎明中盤旋,摸索,叫唳,尋找它的伴侶,給予森林以超過它能負擔的音響。四月中看得到鴿子了,一小隊一小隊迅速飛過:到一定的時候我聽到小燕兒在我的林中空地上吱吱叫,雖然我知道飛燕在鄉鎮並不是多得讓我在這裏也可以有一兩隻,但是我想這種小燕兒也許是古代的苗裔,在白人來到之前,它們就在樹洞中居住了。幾乎在任何地區,烏龜和青蛙常常是這一季節的前驅者和傳信使,而鳥雀歌唱著飛,閃著它們的羽毛,植物一躍而起,花朵怒放,和風也吹拂,以調正兩極的振擺,保持大自然的平衡。

每一個季節,在我看來,對於我們都是各極其妙的;因此春大的來臨,很像混飩初開,宇宙創始,黃金時代的再現。——

“EurusadAuroramNabathaeaque

regnarecessit,

Persldaque,etradiisjugasubditamatutinis.”

“東風退到曙光和拿巴沙王國,

波斯,和置於黎明光芒下的山岡。

人誕生了。究竟是萬物的創造主,

為創始更好世界,以神的種子創造人;

還是為了大地,新近才從高高的太空

墜落,保持了一些天上的同類種族。”

一場柔雨,青草更青。我們的展望也這樣,當更好的思想注入其中,它便光明起來。我們有福了,如果我們常常生活在“現在”,對任何發生的事情,都能善於利用,就像青草承認最小一滴露水給它的影響;別讓我們惋借失去的機會,把時間耗費在抱怨中,而要認為那是盡我們的責任。春天已經來到了,我們還停留在冬天裏。在一個愉快的春日早晨,一切人類的罪惡全部得到了寬赦。這樣的一個日子是罪惡消融的日子。陽光如此溫暖,壞人也會回頭。由於我們自己恢複了純潔,我們也發現了鄰人的純潔。也許,在昨天,你還把某一個鄰居看做賊子醉鬼,或好色之徒,不是可憐他,就是輕視他,對世界你也是非常悲觀;可是太陽照耀得光亮而溫和,在這個春天的第一個黎明,世界重新創造,你碰到他正在做一件清潔的工作,看到他的衰頹而**的血管中,靜靜的歡樂漲溢了,在祝福這一個新日子,像嬰孩一樣純潔地感受了春天的影響,他的一切錯誤你一下子都忘記了。不僅他周身充滿著善意,甚至還有一種聖潔的風味繚繞著,也許正盲目地無結果地尋求著表現,好像有了一種新的本能,片刻之間,向陽的南坡上便沒有任何庸俗的笑聲回蕩。你看到他糾曲的樹皮上有一些純潔的芽枝等著茁生,要嚐試這一年的新生活,這樣柔和,新鮮,有如一株幼樹。他甚至於已經進入了上帝的喜悅中間。為什麼獄吏不把牢獄的門打開,——為什麼審判官不把他手上的案件撤銷,——為什麼布道的人不叫會眾離去;這是因為這些人不服從上帝給他們的暗示,也因為他們不願接受上帝自由地賜給一切人的大赦。

“牛山之木嚐美矣,以其效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孽之生焉。牛羊之從而牧之,是以若彼之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嚐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複,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嚐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

黃金時代初創時,世無複仇者,

沒有法律而自動信守忠誠和正直,

沒有刑名沒有恐懼,從來也沒有。

恐嚇文字沒鑄在黃銅上高高掛起,

乞援者也不焦慮審判者口頭的話,

一切都平安,世無複仇者。

高山上還沒有鬆樹被砍伐下來,

水波可以流向一個異國的世界,

人類除了自己的海岸不知有其他。

春光永不消逝,徐風溫馨吹拂,

撫育那不須播種自然生長的花朵。

在四月二十九日,我在九畝角橋附近的河岸上釣魚,站在飄搖的草和柳樹的根上,那裏躲著一些麝鼠。我聽到了一種奇特的響聲,有一點像小孩子用他們的手指來玩的木棒所發出來的聲音,這時我抬頭一看,我看到了一隻很小、很漂亮的鷹,模樣像夜鷹,一忽兒像水花似的飛旋,一忽兒翻跟鬥似的落下一兩杆,如是輪流,展示了它的翅膀的內部,在日光下閃閃如一條緞帶,或者說像一隻貝殼內層的珠光。這一副景象使我想起了放鷹捕禽的技術,關於這一項運動曾經伴隨著何等崇高的意興,抒寫過多少詩歌啊。這好像可以稱為鴥隼了,我倒是不在乎它的名字。這是我所看見過的最靈活的一次飛翔。它並不像一隻蝴蝶那樣翩躚,也不像較大的那一些鷙鷹似的扶搖,它在太空中驕傲而有信心地嬉戲,發出奇異的咯咯之聲,越飛越高,於是一再任意而優美地下降,像鳶鳥般連連翻身,然後又從它在高處的翻騰中恢複過來,好像它從來不願意降落在大地上,看來在天空之中,鷙鳥之不群兮,——它獨自在那裏嬉戲,除了空氣和黎明之外,它似乎也不需要一起遊戲的伴侶。它並不是孤寂的,相形之下,下麵的大地可是異常地孤寂。孵養它的母親在什麼地方呢?它的同類呢,它的天空中的父親呢?它是空中的動物,似乎它和大地隻有一個關係,就是有過那樣的一個蛋,什麼時候在巉岩的裂隙中被孵了一下;難道說它的故鄉的巢穴是在雲中一角,是以彩虹作邊沿,以夕陽天編成,並且用從地麵浮起的一陣仲夏的薄霧來圍繞住的嗎?它的猛禽巢在懸岩似的雲中。

此外,我居然捕到了很難得的一堆金色銀色閃閃發光的杯形魚,看來很像一串寶石。啊!我在許多早春的黎明深入過這些個草地,從一個小丘跳到另一個小丘,從一枝柳樹的根,到達另一枝柳樹的根,當時野性的河穀和森林都沐浴在這樣純淨、這樣璀璨的光芒中,如果死者真像人家設想過的,都不過在墳墓中睡著了覺,那他們都會給喚醒過來的。不需要更有力的證據來證明不朽了!一切事物都必須生活在這樣的一道光芒下。啊,死亡,你的針螯在何處?啊,墳墓,你的勝利又在哪兒呢?

如果沒有一些未經探險的森林和草原繞著村莊,我們的鄉村生活將是何等的凝滯。我們需要曠野來營養,——有時跋涉在潛伏著山(又鳥)和鷺鷥的沼澤地區,聽鷸聲,有時嗅嗅微語著的菅草,在那裏隻有一些更野更孤獨的鳥築了它的巢,而貂鼠爬來了,它肚皮貼著地,爬行著。在我們熱忱地發現和學習一切事物的同時,我們要求萬物是神秘的,並且是無法考察的,要求大陸和海洋永遠地狂野,未經勘察,也無人測探,因為它們是無法測探的。我們決不會對大自然感到厭倦。我們必須從無窮的精力,廣大的巨神似的形象中得到煥發,必須從海岸和岸上的破舟碎片,從曠野和它的生意盎然的以及腐朽林木,從雷雲,從連下三個星期致成水災的雨,從這一切中得到精神的煥發。我們需要看到我們突破自己的限度,需要在一些我們從未漂泊過的牧場上自由地生活。當我們觀察到使我們作嘔和沮喪的腐屍給鷙鷹吃掉的時候,我們高興起來了,它們是能從這裏麵得到健康和精力的。回到我的木屋去的路中,在一個洞穴裏麵有一匹死馬,往往能逼得我繞道而行,特別在晚上空氣很悶的時候,但是它使我相信大自然的強壯胃口與不可侵犯的健康,這卻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補償。我愛看大自然充滿了生物,能受得住無數生靈相互殘殺的犧牲與受苦,組織薄弱的,就像軟漿一樣地給澄清,給榨掉了——蒼鷺一口就吞下了蝌蚪,烏龜和蝦蟆在路上給車輪碾死,有時候,血肉會像雨點一樣落下來!既然這樣容易遭遇不測啊,我們必須明白,不要過於介意。在一個智慧者的印象中,宇宙萬物是普遍無知的。毒藥反而不一定是毒的,受傷反而不一定是致命的。惻隱之心是一個很不可靠的基礎。它是稍縱即逝的。它的訴諸同情的方法不能一成不變。

五月初,橡樹、山核桃樹、楓樹和別的樹才從沿湖的鬆林中發芽抽葉,給予風景一個陽光似的光輝,特別在多雲的日子裏,好像太陽是透過雲霧而微弱地在小山的這裏那裏照耀的。五月三日或四日,我在湖中看到了一隻潛水鳥。在這一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中,我聽到了夜鷹,棕色的鶇鳥,畫眉,小鶲,雀子和其他的飛禽。林中的畫眉我是早已聽到了的。鶲鳥又到我的門窗上來張張望望,要看看我這一座木屋能不能夠做它的桌,它翅膀急促地拍動著,停在空中,爪子緊緊地抓著,好像它是這樣地抓住了空氣似的,同時它仔仔細細地觀察了我的屋子。蒼鬆的硫磺色的花粉不久就鋪滿了湖麵和圓石以及沿湖的那些腐朽了的樹木,因此你可以用桶來滿滿地裝上一桶。這就是我們曾經聽到過的所謂“硫磺雨”。甚至在迦梨陀娑的劇本《沙恭達羅》中,我們就讀到,“蓮花的金粉把小河染黃了。”便這樣,季節流駛,到了夏天,你漫遊在越長越高的豐草中了。

我第一年的林中生活便這樣說完了,第二年和它有點差不多。最後在一八四七年的九月六日,我離開了瓦爾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