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更高的規律(二)(2 / 3)

我還是目睹比較不平和的一些事件的見證人。有一天,當我走出去,到我那一堆木料,或者說,到那一堆樹根去的時候,我觀察到兩隻大螞蟻,一隻是紅的,另一隻大得多,幾乎有半英寸長,是黑色的,正在惡鬥。一交手,它們就誰也不肯放鬆,掙紮著,角鬥著,在木片上不停止地打滾。再往遠處看,我更驚奇地發現,木片上到處有這樣的鬥士,看來這不是決鬥,而是一場戰爭,這兩個蟻民族之間的戰爭,紅螞蟻總跟黑螞蟻戰鬥,時常還是兩個紅的對付一個黑的。在我放置木料的庭院中,滿坑滿穀都是這些邁密登。大地上已經滿布了黑的和紅的死者和將死者。這是我親眼目擊的唯一的一場戰爭,我曾經親臨前線的唯一的激戰猶酣的戰場;自相殘殺的戰爭啊,紅色的共和派在一邊,黑色的帝國派在另一邊。兩方麵都奮身作殊死之戰,雖然我聽不到一些聲音,人類的戰爭還從沒有打得這樣堅決過。我看到在和麗陽光下,木片間的小山穀中,一雙戰士死死抱住不放開,現在是正午,它們準備酣戰到日落,或生命消逝為止。那小個兒的紅色英豪,像老虎鉗一樣地咬住它的仇敵的腦門不放。一麵在戰場上翻滾,一麵絲毫不放鬆地咬住了它的一根觸須的根,已經把另一根觸須咬掉了;那更強壯的黑螞蟻呢,卻把紅螞蟻從一邊到另一邊地甩來甩去,我走近一看,它已經把紅螞蟻的好些部分都啃去了,它們打得比惡狗還凶狠。雙方都一點也不願撤退。顯然它們的戰爭的口號是“不戰勝,毋寧死”。同時,從這山穀的頂上出現了一隻孤獨的紅螞蟻,它顯然是非常地激動,要不是已經打死了一個敵人,便是還沒有參加戰鬥;大約是後麵的理由,因為它還沒有損失一條腿;它的母親要它拿著盾牌回去,或者躺在盾牌上回去。也許它是阿基勒斯式的英雄,獨自在一旁光火著,現在來救它的普特洛克勒斯,或者替它複仇來了。它從遠處看見了這不平等的戰鬥,——因為黑螞蟻大於紅螞蟻將近一倍,——它急忙奔上來,直到它離開那一對戰鬥者隻半英寸的距離,於是,它覷定了下手的機會,便撲向那黑色鬥士,從它的前腿根上開始了它的軍事行動,根本不顧敵人反噬它自己身上的哪一部分;於是三個為了生命糾纏在一起了,好像發明了一種新的膠合力,使任何鐵鎖和水泥都比不上它們。這時,如果看到它們有各自的軍樂隊,排列在比較突出的木片上,吹奏著各自的國歌,以激勵那些落在後麵的戰士,並鼓舞那些垂死的戰士,我也會毫不驚奇了。我自己也相當地激動,好像它們是人一樣。你越研究,越覺得它們和人類並沒有不同。至少在康科德的曆史中,暫且不說美國的曆史了,自然是沒有一場大戰可以跟這一場戰爭相比的,無論從戰鬥人員的數量來說,還是從它們所表現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來說。論人數與殘殺的程度,這是一場奧斯特利茨之戰,或一場德累斯頓之戰。康科德之戰算什麼!愛國者死了兩個,而路德·布朗夏爾受了重傷!啊,這裏的每一個螞蟻,都是一個波特利克,高呼著——“射擊,為了上帝的緣故,射擊!”——而成千生命都像台維斯和霍斯曼爾的命運一樣。這裏沒有一個雇傭兵。我不懷疑,它們是為了原則而戰爭的,正如我的祖先一樣,不是為了免去三便士的茶葉稅,至於這一場大戰的勝負,對於參戰的雙方,都是如此之重要,永遠不能忘記,至少像我們的邦克山之戰一樣。

我特別描寫的三個戰士在同一張木片上搏鬥,我把這張木片拿進我的家裏,放在我的窗檻上。罩在一個大杯子下麵,以便考察結局。用了這顯微鏡,先來看那最初提起的紅螞蟻,我看到,雖然它猛咬敵人前腿的附近,又咬斷了它剩下的觸須,它自己的胸部卻完全給那個黑色戰士撕掉了,露出了內髒,而黑色戰士的胸鎧卻太厚,它沒法刺穿;這受難者的黑色眼珠發出了隻有戰爭才能激發出來的凶狠光芒。它們在杯子下麵又掙紮了半小時,等我再去看時,那黑色戰士已經使它的敵人的頭顱同它們的身體分了家,但是那兩個依然活著的頭顱,就掛在它的兩邊,好像掛在馬鞍邊上的兩個可怕的戰利品,依然咬住它不放。它正企圖作微弱的掙紮,因為它沒有了觸須,而且隻存一條腿的殘餘部分,還不知受了多少其他的傷,它掙紮著要甩掉它們;這一件事,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後,總算成功了。我拿掉了玻璃杯,它就在這殘廢的狀態下,爬過了窗檻。經過了這場戰鬥之後,它是否還能活著,是否把它的餘生消磨在榮譽軍人院中,我卻不知道了;可是我想它以後是幹不了什麼了不起的活兒的了。我不知道後來究竟是哪方麵戰勝的,也不知道這場大戰的原因;可是後來這一整天裏我的感情就仿佛因為目擊了這一場戰爭而激動和痛苦,仿佛就在我的門口發生過一場人類的血淋淋的惡戰一樣。

柯爾比和斯班司告訴我們,螞蟻的戰爭很久以來就備受稱道,大戰役的日期也曾經在史冊上有過記載,雖然據他們說,近代作家中大約隻有胡勃似乎是目擊了螞蟻大戰的,他們說,“依尼斯·薛爾維烏斯曾經描寫了,在一枝梨樹樹幹上進行的一場大螞蟻對小螞蟻的異常堅韌的戰鬥以後”,接下來添注道——“‘這一場戰鬥發生於教皇攸琴尼斯第四治下,觀察家是著名律師尼古拉斯·畢斯托利安西斯,他很忠實地把這場戰爭的全部經過轉述了出來。’還有一場類似的大螞蟻和小螞蟻的戰鬥是俄拉烏斯·瑪格納斯記錄的,結果小螞蟻戰勝了,據說戰後它們埋葬了小螞蟻士兵的屍首,可是對它們的戰死的大敵人則暴屍不埋,聽任飛鳥去享受。這一件戰史發生於克利斯蒂恩第二被逐出瑞典之前。”至於我這次目擊的戰爭,發生於波爾克總統任期之內,時候在韋勃司特製訂的逃亡奴隸法案通過之前五年。

許多村中的牛,行動遲緩,隻配在儲藏食物的地窖裏追逐烏龜的,卻以它那種笨重的軀體來到森林中跑跑跳跳了,它的主人是不知道的,它嗅嗅老狐狸的窟穴和土撥鼠的洞,毫無結果;也許是些瘦小的惡狗給帶路進來的,它們在森林中靈活地穿來穿去,林中鳥獸對這種惡狗自然有一種恐懼;現在老牛遠落在它那導遊者的後麵了,向樹上一些小鬆鼠狂叫,那些鬆鼠就是躲在上麵仔細觀察它的,然後它緩緩跑開,那笨重的軀體把樹枝都壓彎了,它自以為在追蹤一些迷了路的老鼠。有一次,我很奇怪地發現了一隻貓,散步在湖邊的石子岸上,它們很少會離家走這麼遠的,我和貓都感到驚奇了。然而,就是整天都躺在地氈上的最馴服的貓,一到森林裏卻也好像回了老家,從她的偷偷摸摸的狡猾的步伐上可以看出,她是比土生的森林禽獸更土生的。有一次,在森林揀漿果時我遇到了一隻貓,帶領了她的一群小貓,那些小貓全是野性未馴的,像它們的母親一樣地弓起了背脊,向我凶惡地噴吐口水。在我遷入森林之前不多幾年,在林肯那兒離湖最近的吉利安·倍克田莊內,有一隻所謂“有翅膀的貓”。一八四二年六月,我專程去訪問她(我不能確定這頭貓是雌的還是雄的,所以我采用了這一般稱呼貓的女性的代名詞),她已經像她往常那樣,去森林獵食去了,據她的女主人告訴我,她是一年多以前的四月裏來到這附近的,後來就由她收容到家裏;貓身深棕灰色,喉部有個白點,腳也是白的,尾巴很大,毛茸茸的像狐狸。到了冬天,她的毛越長越密,向兩旁披掛,形成了兩條十至十二英寸長,兩英寸半闊的帶子,在她的下巴那兒也好像有了一個暖手筒,上麵的毛比較鬆,下麵卻像氈一樣纏結著,一到春天,這些附著物就落掉了。他們給了我一對她的“翅膀”,我至今還保存著。翅膀的外麵似乎並沒有一層膜。有人以為這貓的血統一部分是飛鬆鼠,或別的什麼野獸,因為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據博物學家說,貂和家貓支配,可以產生許多這樣的雜種。如果我要養貓的話,這倒正好是我願意養的貓,因為一個詩人的馬既然能插翅飛跑,他的貓為什麼不能飛呢?秋天裏,潛水鳥(Colymbusglaclalis)像往常一樣來了,在湖裏脫毛並且洗澡,我還沒有起身,森林裏已響起了它的狂放的笑聲。一聽到它已經來到,磨坊水閘上的全部獵人都出動了,有的坐馬車,有的步行,兩兩三三,帶著獵槍和子彈,還有望遠鏡。他們行來,像秋天的樹葉颯颯然穿過林中,一隻潛水鳥至少有十個獵者。有的放哨在這一邊湖岸,有的站崗在那一邊湖岸,因為這可憐的鳥不能夠四處同時出現;如果它從這裏潛水下去,它一定會從那邊上來的。可是,那陽春十月的風吹起來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湖麵起了皺紋,再聽不到也看不到潛水鳥了,雖然它的敵人用望遠鏡搜索水麵,盡管槍聲在林中震蕩,鳥兒的蹤跡都沒有了。水波大量地湧起,憤怒地衝到岸上,它們和水禽是同一陣線的,我們的愛好打獵的人們隻得空手回到鎮上店裏,還去幹他們的未完的事務。不過,他們的事務常常是很成功的。黎明,我到湖上汲水的時候,我常常看到這種王者風度的潛水鳥駛出我的小灣,相距不過數杆。如果我想坐船追上它,看它如何活動,它就潛下水去,全身消失,從此不再看見,有時候要到當天的下午才出來。可是,在水麵上,我還是有法子對付它的。它常常在一陣雨中飛去。有一個靜謐的十月下午,我劃船在北岸,因為正是這種日子,潛水鳥會像乳草的柔毛似的出現在湖上。我正四顧都找不到潛水鳥,突然間卻有一頭,從湖岸上出來,向湖心遊去,在我麵前隻幾杆之遠,狂笑一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劃槳追去,它便潛入水中,但是等它冒出來,我卻愈加接近了。它又潛入水中,這次我把方向估計錯誤了,它再次冒出來時,距離我已經五十杆。這樣的距離卻是我自己造成的;它又大聲嘩笑了半天,這次當然笑得更有理由了。它這樣靈活地行動,矯若遊龍,我無法進入距離它五六杆的地方。每一次,它冒到水麵上,頭這邊那邊地旋轉,冷靜地考察了湖水和大地,顯然在挑選它的路線,以便浮起來時,恰在湖麵最開闊、距離船舶又最遠的地點。驚人的是它運籌決策十分迅速,而一經決定就立即執行。它立刻把我誘入最浩淼的水域,我卻不能把它驅入湖水之一角了,當它腦中正想著什麼的時候,我也努力在腦中測度它的思想。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棋局,在一個波平如鏡的水上,一人一鳥正在對弈。突然對方把它的棋子下在棋盤下麵了,問題便是把你的棋子下在它下次出現時最接近它的地方。有時它出乎意料地在我對麵升上水麵,顯然從我的船底穿過了。它的一口氣真長,它又不知疲倦,然而,等它遊到最遠處時,立刻又潛到水下;任何智慧都無法測度,在這樣平滑的水麵下,它能在這樣深的湖水裏的什麼地方急泅如魚,因為它有能力以及時間去到最深處的湖底作訪問。據說在紐約湖中,深八十英尺的地方,潛水鳥曾被捕鰍魚的鉤子鉤住。然而瓦爾登是深得多了。我想水中群魚一定驚奇不置了,從另一世界來的這個不速之客能在它們的中間潛來潛去!然而它似乎深識水性,水下認路和水上一樣,並且在水下泅泳得還格外迅疾。有一兩次,我看到它接近水麵時激起的水花,剛把它的腦袋探出來觀察了一下,立刻又潛沒了。我覺得我既可以估計它下次出現的地點,也不妨停下槳來等它自行出水,因為一次又一次,當我向著一個方向望穿了秋水時,我卻突然聽到它在我背後發出一聲怪笑,叫我大吃一驚,可是為什麼這樣狡猾地作弄了我之後,每次鑽出水麵,一定放聲大笑,使得它自己形跡敗露呢?它的自色的胸脯還不夠使它被人發現嗎?我想,它真是一隻愚蠢的潛水鳥。我一般都能聽到它出水時的拍水之聲,所以也能偵察到它的所在。可是,這樣玩了一個小時,它富有生氣、興致勃勃,不減當初,遊得比一開始時還要遠。它鑽出水麵又莊嚴地遊走了,胸羽一絲不亂,它是在水底下就用自己的腳蹼撫平了它胸上的羽毛的。它通常的聲音是這惡魔般的笑聲,有點像水鳥的叫聲,但是有時,它成功地躲開了我,潛水到了老遠的地方再鑽出水麵,它就發出一聲長長的怪叫,不似鳥叫,更似狼嗥;正像一隻野獸的嘴,咻咻地啃著地麵而發出呼號。這是潛水鳥之音,這樣狂野的音響在這一帶似乎還從沒聽見過,整個森林都被震動了。我想它是用笑聲來嘲笑我白費力氣,並且相信它自己是足智多謀的。此時天色雖然陰沉,湖麵卻很平靜,我隻看到它冒出水來,還未聽到它的聲音。他的胸毛雪白,空氣肅穆,湖水平靜,這一切本來都是不利於它的。最後,在離我五十杆的地方,它又發出了這樣的一聲長嘯,仿佛它在召喚潛水鳥之神出來援助它,立刻從東方吹來一陣鳳,吹皺了湖水,而天地間都是蒙蒙細雨,還夾帶著雨點,我的印象是,好像潛水鳥的召喚得到了響應,它的神生了我的氣,於是我離開它,聽憑它在洶湧的波浪上任意遠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