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1 / 3)

大雪紛揚了幾天幾夜,終於歇了下來,暖陽溫柔,斜斜掛在天邊,世界依舊銀裝裹素。宮殿裏的枯枝仿佛長上了新的銀白色的粗壯枝葉,屋瓦上也戴著幾尺厚的帽子。

弘文館傳來陣陣讀書聲,一張張快樂的小臉用兒童尖細的聲音稚嫩地念完了一首詩:“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狐裘蒙戎,匪車不東。叔兮伯兮,靡所與同。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太傅翁同玄高眉深目,須發微白,一雙眼溫厚寬宏,如同秋日的一湖深潭。他搖搖頭,背著手在學生中間踱步,忽然定下來,反複吟詠,略顯淒涼的聲調,在這暖閣裏慢慢地擴散開來。

可是他讀得太慢太慢,學生們的心早不在詩上麵了,他們有太多自己的小樂趣。有的在擠眉弄眼嗬嗬傻笑,有的在紙上亂畫,有的撐著頭看著外麵銀白的世界,有的什麼也不做,你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些什麼。

醇郡主柔嘉最是大膽,離開座位貓著腰走到最前排,擠著小皇帝,兩人並排坐下,湊到一塊說著悄悄話,捂著嘴偷偷地笑著。

太傅念完後,已跺回到皇上身邊,莊嚴地向他說道:“皇上,做明君聖主,萬不能對百姓疾苦充耳不聞,獨享錦衣玉食,將來要與天下百姓共享富貴。”

小皇帝忙正色道:太傅放心,叔伯們充耳,朕是不會的,你看朕的耳朵小著呢。”說完又拉起了自己的耳朵給醇郡主看,也聽不清他說了什麼話,郡主捂著臉,笑意已經從眼角滿溢出來了。

太傅搖搖頭,默默踱步走到最後一排,對著來自南詔的質子道:“你且將這詩再讀一遍,大家都要仔細地聽。”

瘦弱的質子站了起來,學著太傅的樣子,手背在身後,又仿照太傅淒涼的聲調,將一首詩背完。

太傅終於滿意地笑了,點點頭示意他坐下,道:“很好,大家自己再品讀品讀。”

質子看到太傅肯定的眼神,重重地點頭,坐下繼續搖著腦袋大聲誦讀,前麵的孩子們都回過頭來咧著嘴笑他,仿佛他剛才做了一件多麼丟人的事,但何必去管這些呢。

在弘文館隻有他的聲音洪亮莊重,其他孩子咿咿呀呀、有氣無力地哼兩聲後,又成了熱鬧的歡笑聲,但這歡笑聲中總有個“刺耳”的旋律不受影響,就像這無聊的學習時光。而太傅早回到了座位上,不一會就開始閉目養神。

醇郡主朝小皇上努努嘴,示意老師已經睡了,兩人眼神一對上,就悄悄地起身往殿外溜去。太傅聽著聲音,睜開眼瞧了一下,又慢慢地閉上了眼。

外麵多麼冷啊,他們凍得縮著身子,卻毫不猶豫地蹲到地下將小手埋到雪裏去了,柔嘉忽地將一小把雪花扔在小皇帝脖頸上就笑著跑開了,但小皇帝一伸手就拽住了柔嘉,右手將一點雪抹在她的小鼻梁上,忽又笑著抹掉她臉上的雪,道:“你呀……,都不舍得說你一句。”

柔嘉也不回答,隻是使勁想掙脫他的手。小皇帝擦完臉上的雪,又問道:“不要淘氣,跟我一起堆雪人吧?”

柔嘉掙脫不開,隻得點點頭,兩人就默默地堆起了雪人,雪人圓圓的大肚子終於成型了,二人才咯咯地笑了出來。

小皇帝拉過她的手問道:“冷嗎?我幫你吹吹。”也不等她回答,就捧起她的手開始哈氣,兩人的小臉都有些白了,眼睛那麼明亮又坦然地對望著。

其他的孩子也陸陸續續地跑出來了,在雪地上畫畫的、扔雪球的,滾做一團的都有,滿院子都是咯咯笑聲。宮人們則焦急地跑來跑去,生怕哪個受了傷,卻又一個都勸不住。最後殿內隻剩下三兩個孩子了,許是怕冷,他們還留在室內,又也不住地朝外張望,又回頭嫌棄地瞥一眼依舊端坐在座位上讀書的質子。

忽聽得一聲太後駕到,翁太傅自然需前去迎接,自責自己管教無方,太後笑道:“孩子嘛,這也正是玩鬧的年紀。玩總是玩得的,學問將來總也是能學到的。”

孩子們都湧過來,乖巧向太後行禮。太後對他們實在寵溺,每日不管多忙都會來弘文館看他們讀書寫字,命人給他們送來好吃好喝的,一方麵巴不得他們學富五車,一方麵又舍不得他們吃苦,誰犯了什麼大錯小錯,都舍不得責罰,隻慈祥地道:“我的兒啊,要聽話啊。”

因此孩子們都不怕她,玩得更加起興了。幾個溫柔的女孩拉太後來幫忙堆雪人,太後亦是興致勃勃地參與其中,正好把雪人的帽子給堆起來了,太後的一雙玉手也凍得通紅了。

坐在門檻旁的質子撐著頭看著這熱鬧的場麵,這時他才有些羨慕那些在功課上遠比不過自己的孩子,能夠與太後打成一片。但他也隻是坐在那裏躊躇,怎麼可能邁出步子、伸出手和他們一起玩呢?

翁太傅見狀,就向太後告了假,臨走時對門檻邊上的質子道:“我順道送你回去吧。”二人曲曲折折地往小而偏僻的寢殿走去。相比弘文館的熱鬧,路上顯得異常安靜,路麵上的積雪也還是那麼美好,卻不得不一腳一腳踩在上麵。

二人終於回到了冰冷的寢殿,翁太傅也不去叫宮人們,自覺地先去點了一個火盆,質子也已經拿出了《詩經》,在桌上鋪好了筆墨紙硯。

太傅翻開了書,二人一起誦讀:“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翁太傅是已故文帝的老師,一代鴻學巨儒,怎麼會與宮中最無人問津的質子來往甚密呢?

原來文帝新立之時,君臣相得,二人皆是躊躇滿誌,定要創出一番新氣象。誰知半年前文帝病故,太後將他調離相位,卻也還算敬重這位滿腹經綸的儒士,又讓他回到了弘文館教讀。但人人都知他不過是一枚棄卒,連館中的小孩兒們也隻有質子一人真正願意聽他講學。

翁太傅正值失落之際,又愛質子勤勉,便不顧對方身份,把一副心思都撲在質子身上,兩人朝朝相對,以書為友。除了在弘文館的時間,也多去質子的處所教他,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