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泛黃的棉紙上,這棉紙貼在窗玻璃內側,看上去有些滑稽。這種老式的鄉下房子,仿照四合院正南正北,卻是平屋頂,外牆塗了白灰,裏邊確是鄉下人自己和的泥草土磚,初時為了省錢,日子一久,牆皮脫落,一下雨,裏邊的陳年老泥和成黃湯淌下來,就越發顯得頹敗。
老劉家的當家人劉盤根今年六十八了,一輩子種地,解放前自家有幾分薄田,解放後歸了生產隊,還當過生產隊長。那是三十年前,解放初期,當時基層組織建設,還算有點道理,劉盤根是當地劉家的老本家,盤根的爹兄弟四個,他爹排行老大,曾經在郊區一個小學當過校長,兵荒馬亂的小學辦不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帶著兩個小兒子跑到河南,回不了家鄉,盤根趕著大車把他接回來的。這段曆史後來盤根不斷的跟兒女孫子們重複,每次都增加新的細節。盤根在他爹落荒幾年,一直跟著娘種地,盤根在他這一輩裏排行也是老大,又有接老子回家的功勞,方圓五裏散落的劉家親戚都尊他為大,這生產隊的隊長也就是他了。
盤根兄弟三個,照他的說法,都是白眼狼。他爹從河南回來就沒了誌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早早死了。兩個弟弟年紀又小,都是盤根跟他娘出力氣養活家裏。盤根自己能讀書識字,一手大字也寫得漂亮。可他隻念到高小,兩個弟弟都由他供著念到高中畢業,後來還到機關裏做事,成了幹部,而盤根的成分隻是”農民“,**期間更被劃分成”富農”,受了不少氣。兩個弟弟都是黨員,盤根自己多年想入黨卻沒入成。組織審查發現他解放前曾經入過國民黨。盤根自己大喊冤枉,找出一大堆描述晉察冀地下工作的書籍,說自己當初參加的是一個革命小組,某某是自己的領導,自己是地下黨,對於他如何參加的國民黨,卻一直語焉不詳,這事後來讓他抱憾終生。兩個弟弟來串門,有時穿的好些,閑聊起局勢,盤根口才不好跟不上他們,就臉一沉說:”怎麼著?到這兒來顯擺來了?當初誰供你念書的?要不是我跟娘成年的下地,能有你們今天?"說的弟弟們訕訕的,說的多了,弟弟們也不願每次來都討沒趣,也就不常來了。盤根更覺得被忽視了,跟他媳婦秀蘭念叨:“富根和寶根兩個混帳,爹死的早,我就跟他們爹一樣,供他們念書,娶媳婦,後來出息了,就瞧不上我這個當哥哥的了,來也不來了!”秀蘭是個文盲,二十一歲上嫁給盤根,那時候盤根才十三。農村興給男方找個大媳婦,目的是多個壯勞力,秀蘭來他們家真的是起早貪黑縫縫補補,為養家糊口出了大力氣,因此頗得鄰裏鄉親尊敬。她一輩子沒出去工作過,也就有家庭婦女們慣常的毛病,愛嚼舌根子。盤根這麼一抱怨不要緊,秀蘭本來對弟弟們不常來往也有怨氣,跟丈夫的想法一拍即合,隨即少不了跟鄰裏鄉親的女眷們添油加醋的叨叨一通,這誇張的成份日益增多,日子久了自然傳到兩個弟弟耳朵裏,兩個弟弟聽了這半真半假的傳言,羞憤難當,慢慢就斷了往來了。
盤根七十歲上,城郊結合部開始慢慢拆遷,有一個住宅小區建到了盤根家院子隔壁。盤根家的院子占地大且臨街,住宅小區要想通到街上,盤根家門前橫著的五十米的窄道就成了必經之路。小路雖不是盤根的產業,但盤根的二兒子喜柱小時候在這窄道上玩,種了十三棵楊樹,三十年過去了都長成了參天大樹。修路必須要砍樹,盤根嚷嚷著用這些樹跟住宅小區建設方換了兩千塊錢。
一日盤根在門口瞧,發現小區的新建的大門貼著他的牆角,立刻紅了眼讓人家停工,他找出房產證,證明牆根是他的,他們要建大門可以,但不可以跟他的房子挨著。可不挨著這大門就等於有豁口,建也白建。建設方派了個主任去找盤根通融,盤根獅子大開口跟人家要兩萬塊錢,氣得主任臉發白,這大門幹脆就拆掉不建了,後來村裏慢慢傳出個”滾刀肉“的綽號,盤根就當聽不見,也就不當時說自己的。
大概過了三四年,拆遷的風聲越演越烈,盤根跟兩個大兒子商量,想把後院的菜園子扒掉,改建成二層小樓。盤根有二子一女,女兒貴鳳嫁人搬出去了,兩個兒子成家後仍然住在院子裏。兩個兒子都同意蓋樓。大兒子蘭柱在紡織廠當了一輩子當擋車工,連個班組長都沒當過,拿死工資過日子,平日裏仔細愛算計,於是說:”這樓房蓋了可以在拆遷時多換房子,是好事,不過這錢怎麼出,料怎麼算?”喜柱說他認識人能找到包工隊,價錢也合理。盤根指望著兩個大兒子幹活,就許諾說:”你們要是都出錢出力,這樓房蓋好就給你們平分。誰出的力大,最後就給誰多算!“哥倆起家立業的雄心一下子起來了,頓時憧憬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