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石家莊開往林城的長途大巴空調很小,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始終無法揮散。安然坐在車上燥熱難耐,他滿頭大汗又不好意思像其他漢子一樣脫光上衣,不光因為他旁邊坐了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也因為他後背上的紋身。
紋身是他十八歲那年紋上去的,沒有誰敢在十八歲時候在自己後背紋耶穌受難,但是他紋了。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和耶穌一樣都是悲劇性人物,於是一時衝動他把耶穌永久的留在了背上。那是一幅經典的紋身,畫麵以十字型為主要構圖,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傷口全都流著血,而耶穌的表情卻極為平靜,一雙眼睛慈悲的凝視眾人,眼睛裏卻留下了血淚。紋身師還起了個名字,叫做泣血的基督。
紋身師號稱這是他一生最後的傑作,為此他還少收了安然兩千塊錢。仿佛一語成讖,就在安然帶著他號稱一生最後的傑作坐上開往大學的火車之後不久。紋身師就被情婦的丈夫在鬧市中刺死。臨死時他望著那個殺死他的男人,留下了一句另人費解的遺言:“神啊,神啊,你為什麼要離棄我?”
紋身變成了安然背負的魔咒。
在日本,山口組喜歡在身上紋浮世繪以示不同;香港洪門總是要紋些龍虎在身上;巴西的黑幫喜歡救世題材;而中國黑社會的老大們也少不了紋上猛龍過江。紋身就像彩色蛇身上的花紋,標示這一個信息:危險。
大學四年裏。安然因為紋身體驗到了人生百味。除了寢室裏的同學,其他人總是對他很客氣。連導員也對他逃課逃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喜歡的女孩在得知他身上確實有紋身以後立即逃的無影無蹤,而一個外號瘋姑娘的女孩卻因為紋身成了他的女朋友。
大學畢業。安然知道自己並不像耶穌那樣充滿悲劇性。他也隻是個很普通的人。可是因為他的紋身,他的生活變得並不普通。
這個紋身其實是件生日禮物。是安然父親送給他的。
安然的父親安慶國是個紀錄片導演,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麵工作。而安然生日那天,他特地從敦煌趕回來告訴安然:你已經十八歲了,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隻不過,做這些事情,你必須對你自己負責。明白嗎?
安然點了點頭。第二天就跑到紋身店裏。紋身師一開始還不同意,可是當他聽完安然關於耶穌受難的描述以後,他動容了。他對安然說,你給我三天時間,我要讀一讀《聖經》。
紋身前後共計一個月。當他打電話告訴他父親這件事時,他父親在電話沉吟了許久,他告訴安然一件事。
你母親的左乳下麵也有個紋身,那是她在美國紋的。她紋了一個字,然。那就是你名字的由來。
安然隻見過他母親的照片。他三歲的時候母親把他留在了父親身邊隻身回了美國。從此再無音信。
小時候安然問過父親:爸爸,美國是不是比我們這裏好很多,為什麼媽媽一去就不回來了。
安慶國告訴他:美國和我們這裏沒什麼區別。隻是在那裏很容易迷路,她一定是把自己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聽完這句話,年幼的安然難過了很久,他一直認為母親是個非常可憐的人。她把自己丟在了一個嫋無人煙的荒野,正在徒勞的尋找回家的路。
即使到了二十四歲。他坐在長途車上時。也依舊認為母親很可憐,因為她把自己的根丟了。中國人,不能沒有根。
女孩一個動作突然把他從半沉睡般的回憶當中驚醒。他擰過頭,發現女孩及其友好的遞給他一瓶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