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漫長的日子 一
熱尼婭·柳維爾斯在彼爾姆市出生、長大。後來她對往事的回憶,如同她當年的玩具船和洋娃娃一樣,都沉沒在家裏到處都是的毛茸茸的熊皮裏。他的父親是隆耶夫斯基礦山的業務主管,在丘索瓦亞的廠主中間有一大批客戶。
別人贈送的毛皮都是深棕色的,軟軟的。她兒童室裏的那張白色母熊毛皮好像一朵散落的大菊花。它是專門為“小熱尼婭的房間”添置的——在商店裏選中、談好價錢後買下來,並找人寄回來的。
每年夏天,他們都住在卡瑪河對岸的別墅裏。那時候,熱尼婭都是早早就被大人哄上床睡覺的,她看不見莫達維利哈區的燈火。但是有一次,那隻安卡拉貓不知道被什麼東西驚嚇到了,在睡夢中猛地顫動了一下,把熱尼婭驚醒了。於是她看到大人們都在陽台上。垂在橫梁上方的赤楊樹枝葉繁茂,像墨汁一樣變幻著顏色。杯子裏的茶水是紅色的,袖口和紙牌是黃色的,呢絨桌布是綠色的,這些就像是夢魘,但這夢魘有著熱尼婭很熟悉的名稱:他們在打牌。
然而很難斷定在河對岸發生了什麼,它很遙遠、很遙遠,沒有名稱,沒有清晰的色彩,沒有明確的輪廓,它是激動不安、可愛而又親切的,它不是夢幻,不是那種在香煙的煙霧裏輾轉反側、喃喃低語,把鮮明飄忽的影子投射在走廊棕紅色的木柱上的東西。熱妮婭哭了起來。父親走了進來,向她解釋。英國女教師把身子轉過去對著牆。父親的解釋非常簡短:
“那是莫達維利哈,沒羞,這麼大的姑娘了。睡覺吧!”
小女孩什麼都沒弄懂,隻是滿意地把流下來的眼淚咽進嘴裏,她本來就隻有這點要求:知道那個未知的東西叫什麼——莫達維利哈——那天夜裏,這個解釋就說明了一切,因為在這個夜晚,這個名稱對孩子來說還具有完整的令人安心的意義。
但是,第二天早上,她開始提與此相關的問題了:莫達維利哈是什麼地方,那裏的人們夜晚都在做什麼。她知道了莫達維利哈是家工廠,國營工廠,那裏生產生鐵,用生鐵又生產……但她已對這些不感興趣了,她感興趣的問題是,那些被稱作“工廠”的地方是不是一些特別的地方,誰住在那裏;不過她並沒有提出這個問題,不知道為什麼,她把這些問題故意隱藏起來了。
這個早晨她就走出了自己的幼年,那個昨天夜裏她還生活在其中的幼年。她平生第一次對某種事物加以懷疑,這種事物或者留給自己,或者,隻對下麵這種人敞開,他們會大喊大叫和懲罰別人,會抽煙,用門閂把門插死。就像這個新知道的莫達維利哈一樣,她平生第一次沒把心裏想的事情都說出來。而最重要的,最需要的,最令人不安的事情都被她獨自隱藏在心裏。
轉眼幾年過去了。孩子們自打出生起就習慣了父親的經常外出,他們把這種情況看成是父親身份的特殊之處:很少與子女共用午餐,從來不在家吃晚飯。他們越來越頻繁地在空蕩而莊嚴的房屋裏玩耍,吵鬧,喝水,吃飯。而英國女教師冷冰冰的說教代替不了母親的存在,母親的暴躁和頑固像一種親切的電流使家裏充滿一種沉重的氣氛,但這沉重也是甜蜜的。北方的日色靜靜地透過窗簾湧進來。它沒有微笑。橡木餐櫃有些發白,銀製餐具笨重、艱難地堆放在裏麵。英國女教師用熏衣草液洗過的手在餐桌布上方移來移去,她不會給任何人少分一份飯菜,她擁有取之不盡的耐心;她富有高度的正義感,她的房間和她的書籍永遠是那樣的安靜整齊。女傭端上飯菜後,會很長時間留在飯廳裏,直到取下一道菜時才去廚房。一切都愉快而舒適,但卻悲哀得可怕。
對於小女孩來說,這是充滿疑慮和孤單的年紀,感到自己有罪以及因無法用“基督教”表達明白,而希冀用法語的“基督主義”來表述某種東西的時期。有時候她感到,由於她的敗壞和頑固不化,一切不可能會好,也不應該好,這都是活該如此。然而,孩子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些,恰恰相反,他們的全部身心都在戰栗和徘徊,完全被父母在家時對待他們的態度給弄糊塗了,那時,父母親稱不上是回家,隻是回到這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