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最後的餘輝(1 / 3)

第十章最後的餘輝

一、 赤子之心

林語堂最後的居所在台北市陽明山士林區的永福裏,後改為仰德大道二段141號。這是林語堂自己設計的,其主導思想是中西合璧的。房子外麵是高而白的圍牆,中間有扇朱門可以出入內外。門內是精美的小花園,穿過花園是一道雕花的鐵門,進入鐵門是一個小院子,院內有一千多平方米,裝飾著樹木、花草、假山和魚池,這是一個寬敞而又潔淨的中國式四合院。房屋建築是個二層樓建築,約有三百平方米,周圍有螺旋圓柱頂著回廊,頗有西洋風味。右邊是林語堂的書房,左邊是林語堂夫婦的臥房,中間是客廳和飯廳,陽台麵對的是美麗的山景,站在這裏可以遙望七星山,青山綠穀、白雲遊動,仿佛置身山川畫圖。房屋下麵是一個斜坡,走下去便是草地,那裏可以種菜、養花和養雞。總之,林府離台北市有一段距離,但驅車很快就可到達,由於這裏是著名的風景區,所以空氣非常清新。這讓林語堂想起了北京之海澱,小說《紅牡丹》中梁牡丹最後的定居之所,他喜歡鄉村式都市,他要做個“鬧”中有“靜”的都市隱者。

到陽明山定居下來,林語堂的身心為之一振,因為這裏不僅自然環境優美,而且隨處可遇閩南人,隨時可聽到鄉音,真如回歸故裏一般。還有,台灣親戚朋友甚多,像他的大姐、嶽父母家的不少人在台灣,老友新知如張大千、徐、謝冰瑩、吳經熊、黎東方、馬星野、何容、葉公超、錢穆、蔣複璁、羅家倫、王藍、姚朋、馬驥伸、黃肇珩、林海音等都在這裏,這讓林語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踏實。

像與老友張大千,他們於1943年冬在成都相遇,當時一個自美國回國,一個從敦煌臨畫回來,國民黨要人張群為他們洗塵,座上還有沈尹默等。最難忘的是數年前,張大千由巴西途經紐約到德國、奧地利等地旅行,林語堂在家中宴請張大千。正巧有朋友送來一個大鯉魚頭,廖翠鳳將之燒成美味,得到張大千的讚賞。為了盡興,林語堂還開了兩瓶花雕,借助酒興談話甚歡。在張大千自歐洲回來,路經紐約時,他又回請林語堂,大家在紐約的四川館子“四海樓”相聚,而館子的廚師原是張大千家的婁師傅。此次聚餐有個笑話:當大家走到館子的扶梯上,迎麵是鄭孝胥的書法對聯:“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林語堂幽默道:“且說話,莫流涎,須知紐約別有天。”這次張大千點了一個產於南非的鱘鰉大翅,這是林語堂第一次品嚐,所以叫好不迭。當林語堂來台定居時,張大千已回台灣居住,所以兩人相見分外高興。

錢穆是林語堂的新友,他們兩人生於同年,但經曆頗異。以往二人通過信,但沒有見麵,1966年林語堂在香港讓《人生》雜誌的王道邀請錢穆夫婦聚餐,飯後林語堂又提議他們同去附近的宋王台遊覽,並拍照留念!過了些天,林語堂又讓王道約請錢穆夫婦聚餐,據錢穆夫人說:“那裏語堂先生已先決定遷台定居,分手時,他不勝依依,約賓四(即錢穆,筆者注)到時一定相會。”由此可見,林語堂對錢穆的看重與感情。後來,錢穆還真的準備到台灣定居,在赴台擇地時,到陽明山拜訪林語堂,錢穆夫人說:“聽說我們已決定遷台,他們夫婦兩位都顯得十分高興,林太太熱心地告訴我許多遷台時該注意、該準備的種種事項,並一再叮嚀,要我記住。而林先生則對賓四侃侃而談他遷入新居後的工作計劃。那晚留在林府晚餐,餐後林先生夫婦久談不倦。臨別時,語堂先生為此後可以與賓四常見麵而一再表露他的快慰之情。他們兩位的熱情,使我們夫婦很受感動。”這是林語堂晚年最可稱頌的忘年交。第二年,錢穆夫婦遷到外雙溪的素書樓,與陽明山林宅很近,加上他們有共同的朋友張曉峰和蔣複璁,所以過從更密。林語堂與錢穆在一起很少談論別的,往往都是談讀書和工作。一次,林語堂夫婦和錢穆夫婦都因台風被阻於香港九龍旅店,在大廳林語堂與錢穆夫人巧遇,林語堂告訴錢穆夫人,廖翠鳳擔心家中受損,出來打聽消息一直未歸,他擔心就到處找她。錢穆夫人表示,隻要人平安無事,其他都是身外之物。聽到這話,林語堂非常高興,急忙向錢穆夫人告別,說要趕緊將這句話告訴夫人。下午再在大廳碰麵,林語堂就笑著迎上來告訴錢穆夫人說,當他將她的話轉告自己的太太,廖翠鳳的心馬上平靜了下來。

在陽明山家中,林語堂充分享受閑居的快樂,他一會兒在院子裏散步,一會兒看池魚遊戲,一會兒聽鳥鳴雞喔,更多的時候是吟風弄月、學書作畫。林語堂將來台的快心之事寫成了《來台後二十四快事》,充分顯示了他“一顆童心猶未滅”的情懷。如作者說:“一、華氏表九十五度,赤縛赤腳,關起門來,學顧千裏裸體讀經,不亦快哉!”“七、看電視兒童合唱。見一小孩特別起勁,張口大唱,又伸手挖鼻子,逍遙自在,不亦快哉。”“十、看小孩吃西瓜,或水蜜桃,瓜汁桃汁入喉嚨兀兀作響,口水直流胸前,想人生至樂,莫過於此,不亦快哉!”“十九、大姑娘穿短褲,小閨女跳高欄,使老學究掩麵遮眼,口裏呼‘嘖嘖!者者!’不亦快哉!”“廿四、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此時的林語堂孩子氣十足,真可謂孔子所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此時,林語堂最喜歡誦讀的是《樂隱詞》,由此可見他此時的心境,詩曰:

水竹之居

吾愛吾廬

石磷磷亂砌階除

軒窗隨意

小巧規模

卻也清幽

也瀟灑

也寬舒

短短橫牆

矮矮疏窗

乞楂兒小小池塘

高低疊障

綠水旁邊

也有些風

有些月

有些涼

懶散無拘

此等何如

倚欄於臨水觀魚

風花雪月

贏得功夫

好炷些香

說些話

讀些書

林語堂坐在園子裏,常常浮想聯翩:“倘若園中養一對仙鶴,它們的翅膀黑白分明,長喙靈目,加上頭頂紅纓一點,邁著悠閑自在的步伐,那一定非常美妙!當白鶴在天空展翅雙飛,姿態一定舒展優美,如同天仙下凡,令人神往。”

閑來無事,林語堂也喜歡到台北轉一轉,領略一下都市的熱鬧與喧囂。他總樂於到永和的一個小館子裏吃豬腳,一邊聽著人們說閩南話,一邊與老板用閩南話交流。見到老客戶,老板總是親切地打招呼:“戶林博士等哈久,真歹細,織蓋請你吃煙呷吃茶。豬腳飯好氣味真好吃又便宜,請林博士吃看邁。大郎做生意,囝仔長尾溜,來買豬腳麵線添福壽。”聽到這樣親切溫柔、和善順流的閩南話,林語堂總是喜笑顏開、心花怒放,他也用閩南話回應:“妙極,妙極!真好呷,真好呷!”林語堂還經常去一個五金店,他不想買東西,隻是想去聽老板說龍溪話,因為他自己就是龍溪人。當聊到龍溪的大門、江東的大石橋、龍溪的堿水桃和鮮牛奶,他們就會相視而笑,如同回到了家鄉,回到了童年。臨走時,林語堂就買上一把錘子、一圈鋼絲和一些可用可不用的器物。回到家裏,妻子埋怨他花冤枉錢,林語堂就說:“人不能無常情,為故鄉情買不必用之物,是不可理喻的。大概人家做生意,又不是向你乞貸,你心裏高興,又得到物件實惠,不能算花冤枉錢。”林語堂還願意跟孩子玩,有一次在台北中山北路一家文具店,看到守店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於是林語堂就與他搭訕攀談。這孩子一說話就臉紅,而且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林語堂覺得跟他聊天特別開心。這樣,他又在店裏買了二百多元錢的東西,像大信封、尺子、原子筆、卷宗套子等。妻子又在他麵前嘮叨個沒完,嫌他亂花錢。林語堂就大談他的人生哲學,他說:

人生在世,年事越長,心思計慮越繁,反乎自然的行為越多,而臉皮越厚,比起小孩子,總是少了一個什麼說不出來的東西,少了個“x”。我想還是留點溫情吧。大人不要失其赤子之心,應該留點溫情,使心窩中有個暖處。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來,就成了牛山濯濯的老奸巨猾了。

許多人越老越可怕,林語堂是越老越可愛;有的人越老越斤斤計較,林語堂越老越寬容大度;不少人越老越精於用術,林語堂越老越像個孩子。這從林語堂的照片中可以得以證實,尤其是晚年的林語堂笑容可掬、滿麵春風、超然物外,如一個得道成仙者。這都得益於他對天地大道的領悟,尤其是葆有一顆難得的赤子之心。

二、 拚命一搏

1969年6月18日至20日,國際大學校長協會在韓國漢城召開第二屆代表大會,全世界共有五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200多名校長和文化名人出席了會議,由於林語堂曾任南洋大學校長,也因為他的國際聲譽,也在應邀之列。會上,林語堂作了長達40分鍾的演講,題目是《麵向全人類的共同遺產》,其核心觀點是他一貫主張的中西文化應該互相融通,受到了與會者的高度讚揚。7月,台灣筆會會長羅家倫病危,林語堂繼任會長。9月,在馬星野的陪同下,林語堂參加了在法國南部小城蒙頓舉行的第三十六屆國際筆會,並在會上做了簡短發言。1970年6月16日至19日,亞洲作家協會第三次代表大會在台北舉行,因為台灣筆會是東道主,身為會長的林語堂擔任主席團主席,全麵負責會議的計劃與安排。在開幕式上,林語堂作了發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參會並作了《源氏物語與芭蕉》的演講。在會議過程中,林語堂經常與川端康成交換意見,有時他們竊竊私語,探討文化和文學問題。7月底到8月初,第三十七屆國際筆會在韓國漢城召開,其中心論題是“幽默”,林語堂在會上做了《論東西文化的幽默》的發言,其內容是談幽默的,在演講過程中,林語堂不時以“幽默”方式出之,令與會者忍俊不禁。如林語堂談到這樣一個問題:“搔癢是人生一大樂趣。”其中有這樣的表述:

嘲謔和譏諷是傷人的。它像嚴冬刮麵的冷風。幽默則如從天而降的濕潤細雨,將我們孕育在一種人與人之間友情的愉快與安適的氣氛中,它猶如潺潺溪流或者照映在碧綠如茵的草地上的陽光。嘲謔與譏諷損傷感情,輒使對方感到尷尬不快而使旁觀者覺得可笑。幽默是輕輕地挑逗人的情緒,像搔癢一樣。搔癢也是人生一大樂趣,搔癢會感覺到說不出的舒服,有時真是爽快極了,爽快得使你不自覺地搔個不休。那猶如最好的幽默之特性。它像星星火花般的閃耀,然而卻又遍處彌漫著舒爽的氣息,使你無法將你的指頭按在某一行文字上指出哪是它的所在,你隻覺得舒爽,但卻不知道舒爽在哪裏以及為什麼舒服,隻希望作者一直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