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林關於旅行的幾個話題
魯迪亞德·吉卜林(RudyardKipling,1865—1936)
英國小說家、詩人,出生於印度孟買。一生共創作了八部詩集,四部長篇小說,二十一部短篇小說集和曆史故事集,以及大量散文、隨筆、遊記等。他的作品簡潔凝練,充滿異國情調,尤其在短篇小說方麵,是無與倫比的。但由於吉卜林所生活的年代正值歐洲殖民國家向其他國家瘋狂地擴張,他的部分作品也被有些人指責為帶有明顯的帝國主義和種族主義色彩,長期以來人們對他的評價各持一端,極為矛盾。主要作品有詩集《營房謠》、《七海》,小說集《生命的阻力》和動物故事《叢林之書》等。1907年作品《老虎!老虎!》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這位世界名作家的作品以觀察入微、想像獨特、氣概雄渾、敘述卓越見長”。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美文選0000關於旅行的幾個話題關於旅行的幾個話題
請原諒,我必須觸及一些你們比我懂得多的話題。
我不能號稱自己是個廣泛的旅行者,但我確實遇到過許多遊客,而且我還注意到,他們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告訴讀者的旅行經曆是一回事,私下裏口頭向朋友講述的又是另一回事。因此,我在這裏想談論一些旅行中個人化的帶有隱私色彩方麵。它們可能是瑣碎而荒唐的,但我們必須牢記,在未來的幾年裏,我們大多數現存的交通運輸方式,及與之相伴隨的身體和感情的經曆,都將發生深刻的變化。人們迅速而有計劃地而非緩慢地觀賞和體驗一個新國家的時代已近在眼前。最遠的距離也不過一個星期——即一百六十八小時——就能到達;“無法企及的地方”這一短語將成為曆史。今晚,我在這裏呈現給大家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即將被取代的旅行經驗的記錄。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個朋友在亞洲某個罕為人知的地方從事土地測量。他回來後,我問他在工作中都想些什麼。他告訴我,他的工作人員一搭好帳篷,他的大腦就繞著一個三角形緊張地運轉起來,這個三角由供應、疾病和裏程構成。這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麵積很狹小,他感到他在中間走來走去,一邊是供應問題,一邊是疾病問題,永遠都在期待著三角形的M點(裏程)會退縮。當工作結束後,所有的測量數據都對應連接起來,他感到M點“打開了,讓他通過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他一直被製約——拿他的話說就像馬被套上了挽具——在想像的三角區域內。我記得我們曾就此做過較深入的討論,為了找到他的思維把他限製在一個三角區的原因。我想,我們錯過了一個關鍵點,即他是在經過努力工作後才發現這一問題的。
這激發了我對人在壓力下的行為心理學產生了興趣。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了解一些旅行的壓力,我也問過許多人這些壓力對他們產生過什麼樣的影響。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英國人對自己感覺的描述是靠不住的。即便是遇到某個能夠或願意講述的人,他的感覺往往在洗了幾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參與了一些社交活動之後,就變得走了樣。旅客就像海裏的鮭魚一樣,要趁記憶新鮮時抓住他們,向他們打聽他們的旅行經驗。
然而,從那些在壓力和責任下工作的人們——那些遠征隊、土地測量、礦產勘查、探險隊和科學考察的領導者們——所告訴我的得知,他們都對自己的工作形成了一個明確的心理影像,並參考或在這一影像之內,完成他們的使命。為簡單起見,我們暫且把這些影像稱為壓力線。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和下麵這個相同的案例,在這個案例裏,壓力線是以一個完美的數學圖形出現的。一個領導了一次艱苦卓絕的遠征探險的人告訴我,在經過幾天艱難的行軍之後,他的壓力線出現在他右眉毛的右上角,那是一個對角的暗淡的條狀物或線型,是一個像眼鏡上的擦痕一樣明顯的精神圖像。他感到自己不斷地被推向那裏。如果一天的工作順利,那個條狀物就變得輪廓清晰,質地結實。如果一天的工作不順利,如出現了攜載物丟失和運輸延遲,那個圖形就破碎成邊緣參差不齊的顫栗的斑點。他回到文明世界後的幾天內,這個精神圖像依然滯留不去,就像一個學生在假期的頭幾天耳邊依然回響著校園的鍾聲一樣。
很多壓力線當然是不可能用語言明確定義的。有個人曾寫信告訴我:“我的腦後始終縈繞著我的工作影像。但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不能說出它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我把它保留在心裏,或者說是它烙印在我心裏,直到我大睡一個禮拜之後它才消失。”另一個人告訴我,他的壓力線是一個不定型的團塊——介乎月曆和搬運工的行李之間的東西。它給予他複雜的壓力感和相伴隨的恐懼感。而一個身患瘧疾的人,把他的壓力線比作發燒時手臂那難以形容的腫脹感和沉重感,有時清晰地意識到頭腦裏兩條平行線在無限延伸。
我注意到,在任何一個上麵提到的情況下,壓力線都是在筋疲力盡或更極端的狀態下呈現出來的。當壓力消失,人們吃飽喝足之後,壓力線就逐漸褪色,以後通過努力才能回想起來。
我同樣記得,年輕時聽斯坦利半是自言自語地講他早年所做的事情。他必須在特定時間內走完特定的路程。長篇獨白結束時,他突然把食指向前伸出,好像要用釘子釘住或用鉤子鉤住什麼東西,說:“當然了,讓我煩惱的是路程!”我經常猜想那是不是典型的斯坦利手勢,他的壓力線又是以什麼形態出現的。
與那些負有重大責任的領導者截然不同,有些人說他們的工作影像類似於緞帶或膠帶,在他們身後展開,或在他們前進時從手中逐漸脫落。有個人告訴我,他認為距離實際上是用透明膠帶覆蓋的,從此點到彼點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不斷向前延伸。這些人不是領導者,而是下屬,他們的工作就是每天盡可能地跨越盡可能多的路程。你能理解他們前進的概念為什麼是直線性的。按照規則,探險隊要排成一行,列隊行走,領導者要麼在前,要麼殿後,極少走在隊伍的旁邊。
從我所參與的一次探險旅行的經驗和過後滯留在記憶中的感覺來看,旅行的壓力線確實是以不斷展開的緞帶的形式出現的。幸運的是,我不用擔心供應問題,我唯一的任務就是帶領我的苦力們盡可能快地走出某一區域。我的精神投射出一條想像的直線——一條與單調的綠色背景相對應的白色直線。如果那些在南北極茫茫白色原野上工作的人們能告訴我們,他們工作的精神影像是什麼樣子,將是很有趣的事情。我聽說過,在阿拉斯加和北加拿大地區,那些用狗拉雪橇遞送郵件的人們,傾向於把前麵的道路看成是短短的、串聯著珠子的直線——就是說,幾條被狗拉緊繃直的雪橇韁繩。
但我認為,大多數旅行者並不投射出,或根本不記得曾投射出數學式的精神圖像。他們隻保留一些給他們深刻印象的事件和場景。我認識一個人,他能在入睡之前,在頭腦裏把他所經過的道路像放電影一樣回放一遍。他的同伴說,他的日記和寫作水平相當之差,但他所記錄的沿途發生的事件,時間和地點卻真實可靠。有這種天分的人——一些駕車旅行的人也擁有這種基本的能力——讓他們在旅行者中顯得鶴立雞群,他們不像那些令人失望的人們那樣,在經過幾個月的旅行之後,對在哪裏吃飯,在哪裏飲水,在哪裏住宿,能回憶起來的隻是模模糊糊的印象。龐琪曾描述過這類人:“羅馬——好像是羅馬。我們是不是在那裏買到極端劣質的雪茄?”這種人還不算是最糟糕的旅伴,因為他們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一個人大腦中的影像如果太多,就容易在打包時忘記一些重要的東西,如捆紮帶和壺蓋之類。但很多能幹的權威人士告訴我,旅行野營地的廚師,如果他是個白人,必須富有感情和想像力。這樣的廚師才能慷慨大方。我最近剛好看到一個廚師的觀點,他認為要用十二道菜的晚餐招待長途旅行歸來的人,第十二道菜是用十箱沙丁魚和鹹豬肉煮成一大堆,再配以甜點。你認為他是不是頗有想像力?我有一個不成其為理論的觀點,即一流的探險領導人,不管其使命多麼明確多麼緊迫,要麼不能有過多的想像,要麼把想像置於可控的範圍內。至少,我還沒聽說過任何陷入險境又擺脫出來的探險隊領導者曾告訴過我,“我精確地預料到什麼時候獨木舟會擱淺,橋會塌。”他們通常這樣說:“當橋塌了或河馬向我們進攻時,我做了這樣那樣的事,發出了如此這般的命令。”這樣做是有理由的。一位探礦老手曾警告過我,“如果你隻是一個人,你愛想什麼就想什麼;但如果你還要對其他人負責,你最好放棄那些自娛自樂的想像。”因此,我傾向於這樣說,不管工作壓力是大是小,我們身上的責任不允許我們對前麵的道路做過細的想像,因為手頭的工作需要我們集中精力。事後,當你要把旅行日記或筆記編輯成書的時候,你可以沉溺於大量的精神圖景之中。但在旅行當中,一個一流的旅行者和一個二流的旅行者最重要的區別就是,他根本不或決定不去想像。還有一種有用的天賦的想像力與實際的執行能力無關,但值得注意,因為處理未來可能出現的新情況時會需要它。我不是說沒有地圖我們就無法交談。我的意思是,當人們開始談論真正重要的事情時,得有人去把地圖拿過來。如果地圖被錯放了或藏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了,我們倒要看看這一隊人靠在桌布上用刀叉劃拉地圖能走多遠。這時我們發現,大多數人頭腦中都有一幅他們經常出沒之地的簡圖,而對他們上次到過的角落尤其記得精確。汽車極大地提高了我們這方麵的能力。如果一個人能讀懂一個縣的地圖,他就能學會讀懂一個國家的地圖。我發現,很多人靠墨卡托(地圖製作家)的地圖,就能大侃特侃英帝國的版圖了。我曾經坐在一兩位傑出的人士旁邊,他們似乎能把旋轉著的直徑十二英寸的地球儀裝在腦子裏,隻要需要,就能指出航船的距離和線路。當然,從理想的角度來說,每個人都應該如此。但我不屬於這種優秀出眾之輩。我隻能使用地圖,並隻能懂個大概。一切地圖之外的區域都是一片模糊。我頭腦中的地圖是一張不值錢的藍黃色小圖,我曾經被迫去研究它。其他人談到的他們頭腦中的地圖和我的沒有分別,他們也同意我們是從海平麵想像我們未來的旅途的,這幅精神地圖上的海角、港口和著陸點尤其清晰可見。自然,隻要我們靠航船旅行,我們必須從某個港口登船,並盼望著未來的登陸點。但不久的將來,旅行者根本就不用操心是在海上還是在陸上,就像我們現在根本不操心客輪是在四十英尋深的水麵上,還是在塔斯卡羅拉海溝上麵。然後,我們將看到紐約港和孟買港失去效用,像失落的古城一樣呼天搶地。與此相應地,我們也將改變我們旅行時的心理圖像。
有一天,我隨意地問了幾個人,當他們聽到“他去開普敦了”時,心中會喚起什麼圖像?三四個從未到過那裏的人說,他們心中演變出一個“大草原”的圖像——像報紙上模糊照片一樣的東西。另一個人說,他看到的是那片殖民地棕褐色的輪廓線,就像他的地圖顯示的那樣。但一個經常在這條航線上往返的人馬上指出,那是一條向南行進的長長的曲線,和航海圖上標示的一模一樣。那是他精神上的信號語和路標。假設他帆船時代的祖父被問及同樣的問題,他的祖父將把手向西指向巴西海岸,然後再指向南方。當這個人的兒子被問到同樣的問題時,他指出的路線根本就不會有曲線。那條曲線對他來說就像索爾茲伯裏的馬車路對於開汽車的人一樣毫無意義。他的路向標誌將是一條略微從左向右偏離的直線——大約在北緯五十一度到南緯三十三度,和東經十五度之間。他的時間概念——每個人一旦提到特定的航程,心中必然想到時間——將縮小成一個小塊兒,或者一個小點兒,或者一個黑影,代表四十八或四十小時。所有未來的旅行都將如此。目前,大多數人心目中通往印度的航程是由四條曲折的航線構成的:倫敦——直布羅陀;直布羅陀——塞得港;塞得港——亞丁;亞丁——孟買。去往澳大利亞的路程是三條曲折的航線:航船到達亞丁港後,從那裏直接駛向這個南方大陸。這些曲線都將變成一條直線,相應的航行時間也將大大縮短。
但是所有這一切,你會說,都尚無定論。那麼,讓我們就此打住,考慮一下與旅行者息息相關的無限令人著迷的話題——氣味吧。我們熟悉的氣味很快將被汽油和霧化的蓖麻油的氣味所取代。你注意過沒有,隻要一些旅行者聚集在一起,其中的某個人必然會說:“你們記得這裏或那裏的氣味嗎?”接著,他會談起駱駝——純種駱駝——它們散發的縷縷氣息讓人想起阿拉伯;還有幼發拉底河上奇特的臭雞蛋氣味,諾亞方舟曾停泊在那裏;還有緬甸的幹魚氣味。然後,這夥人就像貓聞到纈草的氣味一樣滿意地嗅著鼻子,如書中所描述的那樣,“談話進入常規。”
我的看法是——當然,你可以修正我的看法——具有普遍吸引力的氣味基本上可分為兩種:即燃料的氣味和融化的油脂的氣味。也就是說,人們用來烹飪食物的燃料和混入食物的油脂的氣味。燃料包括木炭、幹牛糞(特別是幹牛糞)和椰子殼。食用油則有黃油、酥油、棕櫚油和椰子油。這兩種氣味,不管是單獨地,還是混合在一起,為那些經過長途旅行,又回到家鄉的人們,形成了進攻和襲擾其心靈的所有氣味的背景,提供了最活躍的因素。我把木柴的煙火氣味排在第一位,因為它比任何燃料都能喚起更廣大的地理範圍內更多人眾的更親切更多樣的記憶。我的能力雖然有限,但我依然願意把二十五萬英國人運到南非從讚比西河到阿古拉斯角的任何地方,給他們的裝備不過是一盒火柴,一兩條來複槍的火藥,一個破餅幹盒,一些鐵路枕木的碎片,和一把幹牛糞,把他們放到任何他們想要到達的地點。那裏不過是世界上小小一塊用木柴燒火煮飯的地方。隻要一縷木柴煙火的氣味就把人們帶回到被遺忘的遠途旅行之中,又看到那些無名的山巒,想起那些旅途中的狐朋狗友;或者讓他們想起一整天在雨中被阻隔在洪水泛濫的河岸;或者想起陽光燦爛的早晨的大地,在那裏似乎一切夢想都可能實現——大多數真的實現了;或者想起在堅硬冰冷的卵石上醒來,頭上低低地懸垂著沙漠的月亮;尤其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星星隱沒不見了,看不清楚周圍的世界,他們躺在那裏,鼻孔裏殘留著昨夜篝火餘燼的煙氣,等待著地平線上新的一天升起。木柴的煙火氣息對人們能產生神奇的效果。我生活在一個用木柴取暖煮飯的國家,我知道一些平常沉默寡言的人,一旦聞到木柴的氣味,馬上變得讓人吃驚地滔滔雄辯。
僅次於木柴的煙火氣味,能刺激和喚醒人們狂熱的“漫遊癖”的氣味是融化的油脂氣味——那種你能從倫敦的炸魚店裏收集到的氣味。它的感情色彩和曖昧意味要比木柴煙火輕淡一些,但對心靈的衝擊力更強烈。隻要油脂在融化,就意味著有人在做飯,就意味著今晚不用吃罐頭食物了。那是豐富的千變萬化的氣味,其色彩也是雜七雜八。有時它讓你想起貨物充足、熱鬧的穆斯林城市集市,屋頂上懸浮著藍色的霧氣;有時讓你想起旅途上突然遇到的一個小攤,在那裏你買到了小瓶的調味汁和急需的紐扣;它還意味著跪下等待卸貨的駱駝;身上的皮帶和背包帶鬆綁了;滿意的野營者躲閃著去購買日常用品——薑黃粉和咖喱之類的東西;人們用沙子洗手,然後從錫製大淺盤裏拿取食物。有時,一陣濃烈的油脂氣味讓你回到純粹的亞洲中部——西藏寺廟前的油燈散發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氣味,空氣中流蕩著冷霜,一顆孤星照耀著山頂,一個披著棕褐色鬥篷的藏人沙拉沙拉地穿過幹枯的青稞地,來向旅客兜售一隻雞。有時,氣味變得稀薄了,成為遙遠的回音,喚起熱帶月夜的黑影,樹蛙的喧鬧,中國人涼席的觸感,茉莉花和黃蘭的香味,懶洋洋的、溫暖的、泛著磷光的海洋的氣息,以及這一切所帶來的心跳、興奮和激動。00
對我而言,就像對於其他人一樣,炸魚店的氣味代表了從開羅到新加坡的東方;我曾聽過一些來自西海岸的人說,當這種氣味變得濃烈時,就加重了他們對於那些可怕的壓抑之夜的回憶——他們在滔滔奔流的河岸上,工廠的鐵皮屋頂垂吊下來的煤油燈光下度過的夜晚。這種氣味不包括南中國海。那裏首先吸引人的東西是燃燒的椰子殼的氣味,濃重的椰子油的氣味,和絲絲縷縷的珊瑚礁的鹹味。但一點也不缺乏神奇的魔力。
關於普遍適用的氣味就談到這裏,現在我要談談一些特別的氣味,什麼氣味能讓一個極地探索者鮮明生動地回想起他的經曆?我認為是那種在平底鍋下麵燃燒的酒精燈散發的乙醚味道,那種純粹而簡單的、像福斯塔夫(莎士比亞劇中人物)的麻布袋一樣的氣味。我應該說,這種氣味的吸引力應局限在南北緯七十度以外的兩極地區。在南北緯七十度到六十度的地區,是被神詛咒的荒蠻的狂風和永不安寧的冰山出沒之地,這裏,擱淺的冰山不斷堆積,散發出從海底刮擦的淤泥的荒涼氣味,使熟悉這一地區的人們馬上聯想到那些冰山和狂風。北緯六十度往下到拉布拉多地區,讓你想起林木和牲畜的氣息,擱淺的冰山的氣味和並不常年封凍的海洋上清冽的微風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還有在柴火上前後移動、加工處理的駝鹿皮那強烈的辛辣氣味——那種荷蘭農場烹調食物的典型氣味。再往下走一點,氣味變得濃重而且複雜。我聯想到常綠植物在炎熱的太陽下流汗;樺木油津津的樹皮冒著輕煙;樺脂、鬆香和獸脂融合在一起;質地如牛奶的淡綠色雪水湧流過卵石的幹淨氣味;不遠的背景裏,一隻轉移營地的臭鼬的隱隱約約的氣味。在這裏——比如說北緯五十度和西經六十五度的地方,我們見到了我們的朋友——馬匹,或者說是它自己披荊斬棘,推進到這裏,身上沾滿朽木的汙跡——那汙跡本身就能喚醒我們的感官。從這裏開始,它一直陪伴我們,向西穿過青草氣味濃鬱的大草原,直到我們對它和它的馬鞍的氣味感受得比周圍任何氣味更強烈。
有一個由五個音符組成的主題曲永遠扣人心弦——馬、鞍具、咖啡、煎鹹豬肉和煙草(從秸稈到玉米葉卷煙),有了這五種東西,一個人就可以從塞爾扣克山幹燥的高山營地,走向俄勒岡的潮濕營地,一直往南,往南,穿過嗆人的紅土地和沒有生命跡象的白色塵土,再穿過氣味濃鬱的灌木蒿叢和胡椒味的大戟屬植物,到達散發著熱情奔放的山羊氣味的南方,這裏,煎豆子、焚香和讓人厭惡的刺鼻的龍舌蘭酒的氣味將伴隨著他,把他送到荒涼寂寞的紅樹林、海灘和臭氣熏天的黃熱病地帶,最後,他把馬留在海灘,熱帶用有益於健康的陽光照耀的珊瑚礁和幹魚給他的心靈又注入活力。
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不再無休無止地羅列下去了,雖然我有這種衝動,就像廣告裏的那位旅行者所說的:“如果你們不屑於看看我的樣品,請別介意讓我看一眼。我好久沒看到它們了。”
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這些老式的快樂和體力勞動將無立足之地——它們將被遺忘,就像我們已經遺忘了家裏自製肥皂的氣味和打穀場上連枷的擊打呼嘯聲一樣。不久以前,一個人還從加拿大北部給我寫信:“我們闖入一帶四十英裏寬的新開發的小麥種植區,把馬匹留在了後麵!”即便是現在,你已經可以乘坐火車,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快速駛過兩千五百英裏範圍的南非,體驗那些逐漸變化、彼此交替的精致而意味深長的氣味,這些氣味就像牡蠣殼內的彩虹色一樣斑駁陸離,旅行結束後,你得到的不過是一個陽光和煤煙的大概印象。而置身於變革之中的人們總是說:“我們還處在新事物的開始階段。”
設想一下這樣一代人,他們對所有陸地和海洋的氣味一無所知,仿佛漂浮在真空之上,然後憑空而降,對各種氣味和風味沒有任何精神準備,而這些氣味或風味恰恰就是他們所降落之地的國家精神所在!迄今為止,我們一直有時間根據腳下的土地和海洋的變化來調整我們的精神視野。將來,我們所理解的精神調整和視野調整將不複存在:再也沒有為旅行做長時間的準備,再也沒有那些讓人恐懼又讓人恢複理智的夜晚,再也沒有流汗和艱苦,也沒有身處無助之時的恐慌感——可以預測,也不會再有旅行時必須的檢查和核實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