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黃鶴來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蓮沐初光
黑暗中,他聽見她輕聲吟唱:天外雲帳次第開,為有九天黃鶴來。
【壹】
雲滅遇見她時,三春景已經老了一半。
當時他隻是賞賞春景,掃掃落花,忽然聽到可疑的水聲傳來。泠泠一聲,像是露珠墜入清湖。
他皺眉看向湖麵。
仙湖之上煙水淡淡,偶見搖曳的荷傘,並無不妥之處。下一個瞬間,他遽然飛身踏上荷傘,彎腰一撈,整片荷葉掀開,就看到了藏在下麵的人。
她是二八少女,擎著荷梗,一抬頭看到雲滅,呀了一聲,整個人就埋入水中。
沒見過這麼笨的賊,鳧水功夫這麼差竟然還敢來偷。
雲滅伸手揪住她的衣領,幾步返回岸上,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往地上一丟,語氣清冷地問:“你是誰?為何來偷仙湖之水?”
仙湖因為孕育了無數地水靈氣,素來是修道中人必爭之地。為了防止地仙們大動幹戈,他的職守就是守護這仙湖之水。
沒想到他還未動手,她便已經哭得梨花帶雨:“仙人饒命,小女隻是想送酒給你喝。”
雲滅無語。
她偷偷地覷著他的神色,掀開身後的蓮葉,抱出下麵藏著的一隻酒壺。打開蓋子,那醉人酒香就直往鼻子裏撲,是上好的千年醉。
隻是他就算起了幾分酒癮,卻還記得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叱問一句:“你有何事相求,為什麼送酒給我喝?”
她忸怩道:“小女……其實隻是傾慕地仙。”
“傾慕我?”雲滅覺得好笑,抬手提起她的下巴,“可惜我不缺美酒,隻缺爐鼎。不如你做我的爐鼎如何?”
所謂爐鼎,是男修士用來采陰的純陰女體。一旦榨完陰元,爐鼎隻能遭到遺棄。她頓時白了臉色,嚇得嘴唇顫抖。
雲滅看這麼一個小玩笑也開不起,便失了興趣:“罷了罷了,我先嚐嚐酒吧,若是不好喝,我就罰你做我的爐鼎。”
他抱起一壇酒,仰頭飲下。果然是千年醉,可以醉倒數百年修行的地仙,可惜……
飲完翁中最後一滴酒,雲滅躺地佯裝睡去,發出細微的鼾聲。
她一反剛才嬌弱模樣,拍拍手站起來,向他做了個鬼臉:“讓你嗜酒!中了我清音的計了吧?”
雲滅試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看著她將那隻酒翁裏裝滿仙湖之水,笑容嬌俏得如春水盈盈浮落花。
直到她哼著小曲兒離開,雲滅才起身,目光冷冽如盛滿碎冰。那千年醉裏加了施了法的仙人醉,的確能夠醉倒數百年修行的地仙。
隻可惜,對他沒用。
他念著那個名字,清音。
【貳】
他一路尾隨她來到了中原。
她策馬南下,從漠北的長河落日,漸融入江南的春花煙柳之中,最後來到巴山。
巴山群峰風景如畫,江水環繞如帶,山峰如臥龍起伏。
雲滅運了輕功,隱在樹林中看她一步步走上了巴山之巔。舉目望去,那裏有一座巍峨聳立的高樓,黃鶴樓。
她吃力地從地窖裏搬出幾個壇子,用仙湖之水釀了幾壇美酒,做起了酒肆生意。奇怪的是,她在白天打烊,卻在夜晚開張。
他看著瘦小的她忙裏忙外,一個人在樓前月地上布置好桌案,然後將美酒分別倒在杯盞之中。酒香四溢,醉酥了人的骨頭。
白日,黃鶴樓中沒有一個顧客。
雲滅躺在梁木上想,自己一定是看守仙湖太寂寞,才會來到這裏跟她蹉跎時光。這麼一走神,就沒留意自己的衣帶垂了下去。
清音抬頭看他,嚇得手一鬆,酒壇子就往地麵落去。可是白光一閃,再定神間,雲滅已經將酒壇穩穩接住。
“你想幹什麼?”清音警惕地看著他,連連後退。
雲滅嗤笑:“就算你要賣這仙酒,所得銀錢也得分給我一份。”
他本是玩笑,未料清音將一個沉甸甸的銀帶擲了過來:“給你,都給你!”說完就將身邊一個酒壇抱起,大有一拚死活的架勢。
雲滅正想運功躲避,忽聽樓外有人高聲喊:“清音公主接旨——”
兩人都嚇了一跳。
清音猶豫了一下,一把抓過雲滅,低聲令道:“幫我!”然後將一個小酒壇塞進衣服裏,才用力推開樓門。
黃鶴樓外,黑壓壓跪了一片宮女太監,不遠處是明黃儀仗虛席以待,儀傘在天光映照下微光流轉。
一名太監見了公主,諂笑道:“清音公主,安王要風風光光地迎娶公主,接旨吧。”
清音冷笑:“你回去告訴安王,我有意中人了,已經拜過天地,行過周公之禮,現在身懷六甲!”說著得意地摸上自己的肚子,將酒壇子塞得緊了些。
雲滅差點嗆著。
果然那太監不信:“公主離宮才幾日?怎麼可能這麼快……”
“離宮之前我就和他好上了!”清音道,回眸看向雲滅,“駙馬,讓他們走著上山,滾著下山!”
雲滅二話不說,出手如電,幾招就將那些太監宮女們揍得如鳥獸散。
身姿之矯健,招式之狠辣,堪稱武界之巔!
本想以為她定會誇獎,誰想一回頭,竟看到她坐在地上,正惆悵地一口一口喝酒。
雲滅搶過一碗酒:“他們走了。”
清音抬眸:“謝謝你。”
“安王不是你的皇叔嗎,怎麼要迎娶你?”
她頓了一頓,道:“他謀權篡位,自然想名正言順……所以就想娶了我,以堵住天下人的嘴。”
她又倒了一杯酒,眼中淚光依稀:“你說,叔叔占了我父皇的位子,侄女嫁給叔叔,除非天下人都醉了,才不會說三道四,對不對?”
他默了一默:“那你怎麼不逃得遠遠的,非要在此地賣仙酒?”
“為了找顧青然。”
“他是誰?”
“一個很重要的人,我欠他很多,”她忽而一笑,“這是債,得還。”
【叁】
清音所謂的還債,就是找到顧青然的魂魄。
她的聲音清脆好聽,一點一滴地講述起數年前的那個春日。
那時天下太平,父皇健在,作為南朝的長公主,身邊教習琴棋書畫的博士都不是尋常人物。顧青然就是其中的一位,負責教習她彈琴。
他的琴聲如涓涓清流,婉轉,哀絕,常常讓她聽得入了迷,也迷了一顆春心。猶記得他俯身教她指法,兩人的手指碰觸在一起,讓她紅了臉。
一抬頭,她看到顧青然白皙的臉頰上也是紅了。
盡管她喜歡琴師,可是練琴不是個好差事,她的手指上很快就生繭破皮。
一日,在宮苑中的荷花亭中,她偷懶不肯練琴。顧青然正色道:“公主若不勤奮,將來技藝輸給其他貴女,豈不是丟了皇家的臉麵?”
清音怒極,將顧青然麵前的古琴一把奪過,徑直拋到荷花池裏。
顧青然急了,傾身就要去撈琴。她連忙去拉,卻一個站不穩,頭重腳輕,竟然先於他掉入荷花池裏。
池水冰涼,是他奮不顧身地將她救起。據說,他後來患了風寒,在床上躺了十幾日。
清音有些愧疚,卻拉不下公主的顏麵去道歉,隻好親手將那架落水的古琴擦拭一新,作為賠禮。可就是這一遭,讓她看到琴底刻著一個名字,清音。
她頓時樂了,原來自己心儀的琴師,也是同樣地傾慕著自己。
原來他之所以那麼奮不顧身地撈琴,是怕別人發現這個秘密。
等顧青然病愈,清音就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她發現了琴底的秘密。
本以為他會柔情蜜意地表白一番,沒想到他居然臉色大變,接著麵無表情。
“公主,是下官僭越了,不該對公主有非分之想。”他聲音裏沒有一絲波瀾。
她惱了,將一根琴弦用剪刀鉸斷:“我允你有非分之想,也不行?”
他卻道:“正因為你是公主,我是琴師,所以此生才不可能。”
說完,他抱著古琴拂袖而去。
清音一夜無眠,足足想出了一百零八個整人的方法,卻在黎明聽到一個消息,顧青然死了。
她如同五雷轟頂,重複著一句話:“怎麼會死了?”
宮人告訴他,顧青然是暴斃。可是清音卻覺得,定是身邊出了奸細,將他對她的私心告訴了皇上,才引來如此大禍。
往事說完,天色已經全部擦黑。黃鶴樓中未點燈,隻有月光如紗,照亮樓中一隅。
“你覺得顧青然是你父皇殺的?”雲滅問。
清音淒然一笑。
“可能吧。”
宮變那日,她親眼看到父皇和母後喋血深宮,又怎能恨得起來?後來,安王要娶她為妻,她更是不想在皇宮裏再待下去,索性帶著幾名侍從,殺出一條血路。
“你找到顧青然的魂魄,又能怎樣?”
清音微微一笑:“我欠他一條命,我想問清楚他到底為何而死。這是債,得還。”
“陰曹地府沒有麼?”
清音搖頭:“奇就奇在這裏——死要見鬼,活要見屍,陰間沒有他的魂魄,世間也找不到他。我請了天下最好的巫師,也沒有算出他到底在哪裏。”
雲滅哼笑:“那估計他做了什麼冤孽事,魂飛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