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在峨眉畫裏”(1 / 3)

第一章“家在峨眉畫裏”

四川省樂山縣觀峨鄉沙灣鎮,背靠秀冠神州的峨眉山的第二峰——綏山,麵臨波濤滾滾的大渡河,下傍水碧如靛的青衣江,淙淙茶溪從峨眉山餘脈蜿蜒地流瀉下來,穿過市鎮;廣闊的田野左右展開。這個氣勢雄偉、風景秀媚的好地方,便是郭沫若的故鄉。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陰曆九月二十七日)出生於一個地主兼營商業的家庭。他行八,出生時已死去兩姐一兄,還有兩姐兩兄,母親親昵地呼之“八兒”,乳名文豹,取“豹子投胎”之意,號尚武,學名開貞,筆名之“沫若”,是取他故鄉的沫水(大渡河)和若水(青衣江,又名平羌江)兩河合攏之意。

郭沫若原籍福建省汀州府寧化縣,當初祖先窮得“背著兩個麻布上川”,“家產是在曾祖父的,一代積累起來的”,但由於子孫過多,祖父又愛散財,以致“在他的一代,家業也就很凋零”,直到“父親手裏公然又把家業恢複了起來,又能買田,買地,買房廊,買鹽井了”。[1]

祖父郭德明,字秀山,長年走江湖,曾與其弟執掌過沙灣碼頭,為人豪爽,仗義成性,聞名於銅、雅、府三河,外號“金臉大王”,父親郭朝沛,字膏如,早年失學,在鹽井上當過學徒,未及成年就當家管事。郭朝沛是一個很有手腕的精明的商人。他釀酒、榨油、賣鴉片煙、兌換銀錢、糶納五穀等等,從此家業便振興起來。母親杜邀貞,嘉定城東南十裏的杜家場人,是一個“零落了的官家的女兒”。郭沫若後來回憶道:“在一生中,特別是在幼年時代,影響我最深的當然要算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愛我,我也愛她。”[2]她資質聰明,雖未進過學,但單憑耳濡目染,也認得一些字,而且能背誦一些詩詞。平時讀彈詞,說佛偈,還善繪畫繡花。在郭沫若發蒙以前,母親就教他念詩。“翩翩少年郎,騎馬上學堂。先生嫌我小,肚內有文章”的詩句,曾逗引他濃厚的讀書興趣;“淡淡長江水,悠悠遠客情。落花相與恨,到地亦無聲”等唐詩,使他終生難忘。他說:“我們兄弟姐妹們底家庭教育全是受我母親之賜。……假使我也算得個詩人,那這個遺傳分子確也是從我母親來的了。”[3]

峨眉山在笑,大渡河在輕歌曼舞。

峨眉山,峨眉山,你的山在哪一邊?

峨眉山,“天邊樹若薺”,威嚴可畏。清晨,白雲籠罩半山,旭陽升起,山頭漸漸顯露,白霧凝結成一條博帶,因係山腰,景色優美如畫。大渡河,夏天水流湍急,深紅色的河水在吼著,在群山中間迂回前進;冬天水落,河磧中處處呈露出綠洲,帶著整齊的寒樹,加上農人的小春,猶如江南風光,旖旎別致。

郭沫若便是在這峨眉山下、大渡河畔長大的。他和兄姐們望著巍然的峨眉山輕輕地歌唱:“峨眉山,峨眉山,你的山在哪一邊?”一到冬天,“峨眉山很早便戴上雪帽,在清早的陽光中發著璀璨的光輝。要說是莊嚴,比那戴金冠的王或神,似乎更要莊嚴。大雪來了,山有時全部消滅,但這迷藏並不久。等到山骨顯露,雪溝界畫得非常鮮明,山把陰影失掉了。隻有這時候,峨眉山真像在笑。我是喜歡它這笑的。”[4]郭沫若為自己“家在峨眉畫裏”而感到喜悅。

郭沫若後來走上文學的道路,成為近代中國一位浪漫主義詩人,當然不盡是地理環境的原因。但是,正如他在1923年1月19日給四川草堂文學研究會諸鄉友的信中所說:“吾蜀山水秀冠中夏,所產文人在文學史上亦恒占優越的位置。工部名詩多成於入蜀之後,係感受蜀山蜀水底影響……”四川“絕好的山河”曾經給曆史上許多文學家以豐富的滋養;同樣,峨眉、淩雲、岷江、大渡等名山大川的宏偉氣魄和博大精神,對於郭沫若性格的陶冶及其浪漫主義詩人氣質的形成,也有著深遠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大自然養育了這樣一位未來的東方詩人。

郭沫若出生的時候,中國在帝國主義列強瓜分下瀕臨著空前的民族危機,社會經濟正在加速殖民地化。帝國主義通過各種方式壓榨中國人民的血汗,大量傾銷商品,加速了中國城鄉手工業的破產;對中國原料的瘋狂掠奪,又刺激了中國農村某些經濟作物的發展。郭沫若家從凋零、衰敗到振興、發達的過程,便是十九世紀末近代中國商業經濟更加殖民地化的反映。

在郭沫若記事時,家裏的生活已經相當優裕。他說:“我們家裏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一個中等地主,雖然土地好像並不那麼多,但在偏僻的鄉窩裏,也好像很少有再多過我們的。”[5]“作為地主階級的兒子,在這兒我沒有吃過苦。農夫耕耘時常唱秧歌,我覺得好聽。撐船的人和拉纖的人發出欸乃的聲音,我佩服他們有力氣,冬天不怕冷。牧牛童子橫騎在水牛背上吹蘆笛,我覺得他們好玩而水牛可怕。鄉鎮上逢集的時候熱鬧一番,閑天又冷下去。人們除坐茶館、聊閑天外,沒有人生。”[6]這種無憂無慮、悠然自得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使幼年的郭沫若不懂得人民的疾苦和世態的炎涼。他的幼年主要是從家庭教育和書本知識中去汲取思想營養的。

1897年春,郭沫若不滿五歲,父親就帶他到“綏山山館”受家塾教育。塾師沈煥章,四川犍為縣人,是一位廩生,學識淵博,忠於職守。發蒙時讀的是《三字經》,後來是讀司空圖的《詩品》、《唐詩三百首》、《千家詩》,再後來是讀《詩經》、《書經》、《易經》、《春秋》、《古文觀止》等。按照家塾的規矩,白天讀經,晚上讀詩。在他看來,與其讀《易經》、《書經》、《周禮》、《禮儀》等經書,不如讀詩有興味。不過熟讀這些古書,卻使他得益匪淺,自幼打下的牢固的國學基礎,對他爾後在史學和文學方麵都達到很深的造詣有重要影響。他後來在《如何研究詩歌與文藝》一文中說過:

幼時我自己所受的教育,完全是舊式的。讀的是四書、五經,雖然並不能全懂,然而也並不是全不懂。像《詩經》那種韻語,在五經中是最容易上口的。四書也並不怎麼深奧,這些古書的熟讀,它的唯一的好處,便是教人能接近一些古代的文藝。

此外便是愛讀比較高古的唐詩。在唐詩中,郭沫若喜歡王維、孟浩然、李白、柳宗元等詩人,而不甚喜歡杜甫,更有點痛恨韓愈。王維在《竹裏館》裏“全不矜持,全不費力地寫出了一種極幽邃的世界”,使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詩的美。他說,“這種初步的教育似乎就有幾分把我定型化了”。[7]

在家塾裏,郭沫若開始學做對句及五七言試帖詩。做對句起初是兩個字,逐漸做到五個字、七個字。起句講究虛實、平仄、音律、對仗。後來還要做試帖詩,如以什麼賦得“山雨欲來風滿樓”得“樓”字,或是賦得“漠漠水田飛白鷺”得“飛”字一類的詩題。這對兒童來說,真是一種刑罰。“因為連說話都怕還不能說條暢的小孩子,哪裏會能了解什麼虛實平仄,更哪裏能夠了解什麼音律對仗呢?”[8]郭沫若受這種“詩刑”足足有兩三年,但為受“詩刑”而得到的好處便是讀了許多唐詩。

在古典詩歌熏陶下,郭沫若初步具備用舊詩來狀物抒情的能力。五律《邨居即景》便已顯露這位未來的大詩人早期的創作才華:

閑居無所事,散步宅前田。

屋角炊煙起,山腰濃霧眠。

牧童橫竹笛,邨媼賣花鈿。

野鳥相呼急,雙雙浴水邊。

峨眉山“甲天下”的自然景色,山村田園的樸素風光,使少年詩人陶醉。濃厚的生活氣息和天真活潑的生活情趣,洋溢在詩中。

《正月四日茶田崗掃墓中途遇雨口占一律》這首五言律詩,寫下了郭沫若隨同家人往茶田崗祭祖墳途中遇雨的實況,但它不是客觀地描寫自然景象,而是采用了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像“風雨飄然至,行人畏不前。輕裘頗覺重,熟路且疑延”的詩句,便生動地反映了詩人當時於“風雨飄然”的生活感受中所產生的豐富的聯想。“蓬鬆頭上發,滲透已如氈”,則以細膩的筆觸,描述了詩人遇雨的狼狽狀,表現了郭沫若早期觀察生活與概括生活的本領。

曆史在前進。郭沫若的少年時代,正是近代中國曆史發生急遽變化的時代。這是從維新變法向辛亥革命過渡的曆史轉換時期,是新舊思潮首次大交鋒時期。雖然他的少年時代是被關閉在四川宗法社會裏麵,但新學與舊學之爭已經波及到了古老偏陬的山村;他在沉悶、冷漠的曆史氛圍中,開始呼吸到一點新鮮的空氣。郭沫若正是近代中國過渡時期孕育出來的一顆幼芽——他是最後一批蒙受封建傳統詩文嚴格教育訓練的學童,也是較早感受著資本主義文明的少年。